長河落日,餘暉漫天。
河水拍在碼頭的步級上,“啪啪”輕響,大青石鋪就的長堤古樸蒼渾,視線遠處,是泥塗沙灘混和的河岸,青翠的蘆葦叢生。
風一吹,蘆葦刷刷,一大群野鴨子飛了起來,盤旋著往橘紅色的天際儘頭振翅而去。
裴月明趴在船舷上,看河風吹拂,漁舟唱晚。
她安靜待著,桃紅便不打攪,端來一個小凳子,坐在她身側做針線陪著。
有個小太監躡手躡腳跑過來,輕輕拍了一下桃紅肩膀,她嚇了一跳回頭,小太監往舷梯方向指了指,桃紅順著看過去。
弦梯位置站了一個人,是陳雲。
桃紅抿抿唇,放下針線起身過了去。
裴月明側頭,就見到舷梯後麵伸出一隻手,把桃紅拉了進去。
芳姑也見了,她就笑:“回來不了兩天又出去了,陳雲這小夥不錯的。”
桃紅和陳雲這一對有些苗頭,芳姑還特地托人打聽了一下。陳家家裡不錯,父親是個副尉,中等偏下的武官,母親是個小官千金,家裡兄弟兩個,家庭和睦,相處簡單,家裡也有宅有地。
所以嘉熙堂上下都很樂見其成的。
裴月明也笑了笑,“是啊。”
芳姑哄她進去:“這天兒熱,咱們進去吧?殿下該很快就回來了。”
他們現在在宿州,預計明天上午就能抵達泗州了。船泊岸補充淡水和蔬菜,蕭遲正過蕭逸那邊商量登岸後的差事。
“嗯。”
夕陽漸漸沉了下去,天色暗了大半,裴月明打起精神,站起身回船艙去了。
叉了兩塊蜜瓜,桃紅就回來了。
這丫頭沒有談戀愛的歡喜,反而一臉心事重重的,裴月明看著她要第三次把針戳進自己的手指頭時,不得不喊停了。
“怎麼了?”
桃紅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裴月明便吩咐眾人先下去,她拉著桃紅手讓她坐到身邊來。桃紅沒肯,就挨著她坐在腳踏上。
裴月明無奈,隻好由得她了。
“和我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嗎?”
是沒有。
桃紅低頭一陣子,就低聲說了起來:“主子,他說回去以後,想讓他娘來提親,可,可我……”
其實就是告白了,如今不大流行自由戀愛,說讓長輩來提親的,才足夠誠意。
“我說不好,太突然了。”
“他就說,那咱們就先處一處好不好?”
陳雲要送給她一支簪子,匣子很精致顯然很貴,如今簪子可是有著很特殊含義的,接受了,就等於接受對方的情意。
桃紅很慌,一把推回去,胡亂說一句要想想,就跑回來了。
她喃喃:“主子,我該不該答應他?”
她仰頭看裴月明,“……我隻是個窮苦人家出身的賣身婢女,他是官宦之子,是殿下的親信侍衛,前途無量,我,我……”
說到底,還是自卑。
桃紅也喜歡他,但顧忌自己身份太低了。
裴月明拉著她的手說:“不許妄自菲薄!”
婢女怎麼了,桃紅是寧王妃的陪嫁侍女,患難與共的頭一等心腹,出去配個小官之子完全沒問題的。
還多的是人爭著娶呢。
至於賣身這個,拿放契書去京兆府重新入籍就可以了,孩子隨父,也不影響入仕前程。
這個不用考慮的,要考慮的隻是陳雲這個人,還有陳家這個家庭。
後者,已經把過關了。
裴月明就鼓勵她試試:“那就先處一處唄,你既然有這個意思,那就試試,不試過怎麼知道?”
桃紅問:“那……那萬一處了發現不合適呢?”
那自然是分手啊,難道發現是歪脖子樹還要在上頭吊死嗎?
她肯定說:“要是不適合就分手,沒什麼大不了的。”
就算結婚了,發現渣男也得拜拜啊,這個沒什麼好說的。
“但我們總不能忌噎廢食不是?”
“沒事的,你願意就去吧!”
“嗯!”
桃紅篤信主子,聞言一掃心事,興衝衝應了一聲,飛快跑出去了。
裴月明不禁笑了笑。
雪青色門簾一挑,蕭遲從後房門進來,他皺了皺眉:“怎麼好端端的就說分。”
蕭遲在簾後站了有一會了,不好進來,聽了差不多全程,聽得他心裡很不得勁。
都還沒開始呢,怎麼就說分了?
“陳雲辦事能力不錯,也不是沒有前程的,人生得也精神。”
“他品性尚可的,諒他也不敢虧待桃紅。”
這事兒他聽裴月明說過後,問過馮慎兩句的,桃紅很得裴月明重視,在他跟前也算有幾分臉麵,給個水缸陳家人做膽子,也不敢薄待桃紅。
他皺眉坐下;“有什麼矛盾,說清楚了,互相容讓一下不就行了嗎?”
“怎動不動就說分?”蕭遲心裡很不舒服。
他忍不住又添了一句:“也太過輕率了。”
蕭遲進來,王鑒也跟了進來,奉上茶來,裴月明嗯嗯兩聲,就問他:“去那邊說什麼了?”
問的是和蕭逸霍參。
“廢話。”
紙上談兵來商議,能有什麼建設性?總得到了地方才知,其餘的看資料就行了,皇帝給的挺全乎的。
蕭遲本打算還說兩句的,可前個話題已經過去了,裴月明已說起其他,他頓了頓,隻得咽了回去。
“那早點用膳吧,早點歇了,明兒上午就該到泗州了。”
多半是場硬仗了。
“……嗯。”
“那傳膳吧。”
……
濤聲陣陣,穿行破水,月光灑在菱花的舷窗上,照得半室銀白。
夜深了,蕭遲卻沒有睡著。
裴月明安靜伏在他懷裡,小獸般微微一呼一吸,青絲披散在他的臂上,他抬手,撫了撫她的臉。
良久,他收緊雙臂,將她緊緊箍在懷裡。
盯著木質地板上的銀白月光,他有些怔怔。
他還在想傍晚那事。
裴月明和桃紅說的話,她當時那個態度。
其實之前,蕭遲就隱隱覺得兩人有些不同了。
今天他終於摸準這種感覺了。
這是第一次這麼清晰的意識到了,他不會說感情觀,但他知道就是這方麵的不同。
她太乾脆太灑脫了。
當初他告白,她答應得爽快。
但不知為何,蕭遲卻有種預感,萬一,他說得是萬一,假設臆想的,萬一……有朝一日兩人不好了。
她也會這麼爽快地離開。
雖堅定相信兩人不會不好,兩人一定會恩愛到白頭的,但這個念頭一浮上來,蕭遲還是壓抑不住胸悶氣短。
悶悶的,心眼兒像被堵住了一般,憋得他難受極了。
他不想她和他不同,他想她和自己一樣!
蕭遲失眠了。
自從兩人在一起之後,他就沒失眠過,摟著她酣然入睡,就算做夢,那也是美夢。
許久不曾有過,輾轉反側,一夜無眠,直到天光大亮。
裴月明“唔”一聲,蹭了蹭覺得刺眼,往他懷裡埋了埋想繼續睡,他輕輕拍著她的背,扯薄被遮住光線。
哄著她再睡一會。
蕭遲又告訴自己,兩人好著呢,不許胡思亂想影響感情。
他努力按下心緒。
“唔。”
裴月明也沒再睡多久,有生物鐘呢,迷迷糊糊咪了一會兒,也就揉揉眼睛醒了。
她就覺得今天蕭遲格外黏人。
摟著抱著,在床上纏歪了好久才起身,攆都攆不走。全程除了穿衣服都牽著挨著,他給她順發、畫眉,趴在她肩上看她描唇塗脂。
吃早飯也挨著緊緊的,差不多成連體嬰了,老要她投喂,他也不停投喂她,兩人筷子淨顧著往對方嘴裡送了。
她笑道:“今兒這是怎麼啦?”
“沒什麼啊。”
兩人在榻上坐著,他在背後摟著她,把玩著她的手指頭。
說了好一陣子的其他,他最後還是忍不住問:“阿蕪?你昨天……那咱倆要是不好了,那你……?”
當然分手啦。
要不好,肯定他渣了,渣男還要啥啊?
戀愛肯定沒得談的。
不過吧,目前據裴月明觀察,蕭遲並沒渣男體質,他還是很好很好的,好到人心軟。
她對兩人的未來,還是有不小信心的!
裴月明笑著回頭瞅他一眼,揪住他下巴拉下來,重重親一口,她霸道宣布:“你是我的,再不許被人碰了!!”
蕭遲毫不猶豫:“我自然是你的,誰也搶不走的!”
他的心也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