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金瓦紅牆,妙法觀靜靜矗立在山麓下大湖邊。
還是那股熟悉的淡淡檀香。
可今夜的妙法觀,卻失去了平靜。
太監宮婢惶惶,麵露悲傷,牆頂簷下已纏上素白的綾綢,宮人披上匆匆剪裁的孝服。
入目一片刺目的雪白。
蕭遲怔怔的,他慢慢進了內殿。
靛藍的帷幕,素色的紗帳,一如這記憶中的妙法觀,素淡又簡樸,空蕩蕩的。
耳邊嗚嗚哭聲,繞過一重又一重的帷幕,他看見跪地痛哭的大小女眷宮婢,床邊悲哭老嫗熟悉正是趙嬤嬤,雙目通紅聲沙力竭。
一身縞素,慘慘的白。
他看見了床帳之後,一截素色的鶴氅。
他慢慢走了過去,走到床邊。
貴妃安安靜靜躺著,一雙美麗的眼睛永遠闔上,臉色蒼白,泛著一層青色,雪色的頸下一條非常明顯的深紅色淤痕。
這是死亡特有的色澤。
她的眼睛永遠不會睜開了。
蕭遲伸手去碰她,她的手冰冰涼涼的,沒有一點溫度。
蕭遲跪了下來。
他啞聲:“……好端端的,為什麼?”
他茫然,看向趙嬤嬤。
可他已經知道貴妃白日去了刑部大牢,也去了紫宸宮。
她是自縊。
她悲愴自責,萬念成灰。
趙嬤嬤嚎啕大哭,抓住蕭遲泣不成聲。
許久,她說貴妃遺言。
“……娘娘說,請殿下把他放在太子殿下身邊,讓他陪著他父王。”
一切的一切,趙嬤嬤悲從中來,她嗚嗚哭著:“當初,她是真沒想過的。”
她想起曲嬤嬤的指責,拚命搖頭,“不是的,不是的,當初她真沒想過再和他在一起的!”
被指婚,她痛悲過被迫夭折的愛情後和擦肩而過愛人後,嫁入東宮,她是有努力調整心態的,想著好好去過日子的。
伺奉太子,生養孩子,打理東宮,和太子殿下也算是相敬如賓。
本以為這一輩子就這麼過去的,但怎知,天有不測之風雲。
就算是這樣,她也沒想過再和她有什麼。其時一個是寡嫂,另一個是新帝是小叔子,她不是普通寡居,他們有著不可逾越的巨大身份鴻溝。
她當時真的沒有任何念頭。
她真的就想著守兒子好好過日子。
可誰知後來……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乾裡,兩小無嫌猜。
真的很好很好。
她一直都對他深信不疑的。
就算兩人再矛盾,她也從來沒有懷疑過他。
當初是真不想,可這擱在心坎裡頭的一個人這麼苦苦哀求,她的心最後就沒法硬起來。
害怕,自責,羞愧,反複折磨著她。
可她真的愛他,情感壓不住。
趙嬤嬤悲哭:“不該啊,不該!”
當初她就該心硬一點。
貴妃遲疑,害怕,猶豫不定,惶惶難安,是她舍不得看自己奶大的姑娘這般痛苦難安,更舍不得姑娘如花年紀守寡,從此孤寂一生。
貴妃問她的時候,趙嬤嬤左思右想,最後說,要不,就隨心吧。
她就想自家姑娘快樂一些。
她是個性情溫柔的女子,本該遇個良人,幸福一生的。
“不該啊,不該!”
趙嬤嬤悲哭,當初她就該硬著心腸,阻止她的,“不該再一起的。”
這麼些年,沒一個是好過的。
大人是這樣,兩個孩子也是這樣。
“錯了,是全錯了!”
不該在一起的,從一開始。
趙嬤嬤哭,貴妃也是不容易的。
忍不住邁出一步,她被罵了二十年,竊竊嗤笑,桃色緋聞。
自己不快樂。
兩個孩子也不快樂。
趙嬤嬤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蕭遲怔怔的,他就想起自己,孤寂的宮牆,孤單單的童年,明麵的鄙夷,暗地裡的竊笑,各種意味不明的異樣眼光。
芒針在背,折磨了他十幾年。
個中感受,隻有經曆過才知道。
怨過,恨過,為什麼要生他?不生多好啊。
在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都覺得自己不該出生。
可現在她死了。
心空蕩蕩的像破開一個大洞。
蕭遲傷心,握住貴妃冰冰涼那隻手,他哭了。
我也是你的孩子啊!
為什麼不想想我?
可今日今日這個局麵,他也不知該去指責誰了。
難受極了。
心臟像被一隻探進胸腔的手擰住,不斷不斷收緊,悶悶的,鈍痛,梗得他全身僵硬,說不出話來。
他捂臉,痛哭失聲。
……
裴月明跟在後麵進殿,一進來,就看見剪斷還扔在牆角的一截素白綾緞。
哭聲陣陣。
蕭遲跪伏在貴妃床前,素來寬闊挺拔的肩背在顫動著,他在大悲痛哭。
裴月明長長歎了一口氣。
眼下這事,她也沒辦法安慰他什麼。
但看著他難過,她心裡也不好受。
輕拍了拍他的背,她無聲跪在床尾一側,安靜低下頭。
這種場合,讓人心裡格外難受,悲慟傷愴的悲泣太有感染力了,讓人不知不覺有淚意,裴月明也沒有忍耐,她也該哭的,抹了抹眼角。
哭了有一陣子,可能是半個時辰,或者也沒有,可能兩三刻鐘,忽聞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馬蹄聲直達妙法觀的階梯下,狂奔而上。
皇帝來了!
裴月明抬頭去看時,“哐當”一聲巨響,半掩的內殿門被重重撞開。
玄黑雲紋皂靴,一身海藍色的龍紋常服,頭發還整整齊齊梳起用冠束著,皇帝穿戴太過整齊,以至於裴月明認為他很可能深夜未眠。
但在跨馬狂奔而至的途中,風塵仆仆半身黃土。
他沒有看任何人,怔怔看著內殿儘頭的雲紋檀床,一步一步地走近。
他終於看清了她。
距離雲床還有兩步,皇帝邁不動腳步了。
他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渾身顫栗著,他伸了伸手,想去碰她。
驟他頓了頓,心口一梗,“噗”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星星點點的猩紅噴濺在素色帳縵上,皇帝身軀晃了晃,霍地栽倒。
“父皇!!!”
蕭遲大驚失色,一個箭步搶了上去。
……
皇帝大悲大慟,急殤攻心之下,當場吐血暈厥。
他這麼一倒下,就再沒起來過。
禦醫急急忙忙施展急救,兩日三夜,勉強離開瀕危,可皇帝依舊沒能清醒。
不得已之下,禦醫隻能說,最好不要讓皇帝留在行宮了,哀音陣陣,七情皆傷,極不利皇帝病情。
蕭遲立即命備輦,將皇帝送回京裡紫宸殿。
皇帝回到宮內,病情總算稍稍好了一點,但這一點,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朝堂宮中人人屏息,大家都知道,皇帝怕是要不好了。
事實上,皇帝也真的很不好。
昏迷了三天,他短暫醒過一次,沒法說話,嘴唇抖動微微伸手,不知要說什麼。
張太監把貴妃常用的八十一顆念珠串塞到他手裡,他緊緊攢住。
又昏厥了過去。
稍見起色,隨即急轉直下。
到了第六天清晨,禦醫太醫輪流把過脈,開了一味獨參湯,長跪不起,泣道:“陛下五內俱傷,油儘燈枯,非藥石可回圜矣。”
“……隻怕,就在今日。”
偌大的紫宸殿,滿滿的重臣勳貴,雅雀無聲。
蕭遲僵立,許久,他喘了幾口氣,“……父皇他,還會醒來嗎?”
禦醫膝行上前,展開針包,小心給皇帝用了針。
明黃垂幔,偌大的龍床上,更顯皇帝瘦小。他整個人都瘦脫了形,雪白的寢衣穿上身上顯得鬆了,深深陷在柔軟的被褥當中。
張太監捂著嘴,低聲悲泣著。
老參獨煎成釅釅的湯汁,蕭遲接過白瓷小碗,一勺一勺地喂進皇帝的嘴裡。
約莫半個時辰,皇帝動了動。
“父皇!!”
他撲了過去。
皇帝眼皮子抖動了一陣,慢慢睜開了眼,難得他是清醒的,視線對焦了好一陣子,“遲兒……”
“父皇,是我,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