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遲握住皇帝的手。
皇帝反手扣住他,力道出奇地大,“……你,你母妃呢?”
“母妃在永佑殿。”
永佑殿是殯宮。
她是貴妃,生時可以久居行宮,但死後總得回到皇城來的。蕭遲護送皇帝返回京城同時,貴妃裝殮,也一並回了皇宮,在永佑殿設靈。
“永佑殿。”
皇帝喃喃。
許久,他將視線投到重新投到兒子臉上。
蕭遲憔悴了很多,貴妃沒了,皇帝垂危,蠟燭兩頭燒,他熬得雙目赤紅眼下泛青,憔悴得厲害。
皇帝細細睃視著,這個他心愛的兒子。
這是他和淑兒生的孩子。
有多久沒有這麼仔細看過他了?
自貴妃揭破離宮後,他就避而不見,有十多年了。
後來父子和好,也很短暫,沒多久就因為分歧處於半決裂的狀態。
他長得這麼大,自己都沒有好好看過他幾回。
皇帝能感覺到生命力的流逝,他伸手,想撫摸他的孩子。
他知道,自己有很多不對的地方,自己愧對這個孩子,他不是個好父親。
“……遲兒,父皇對不起你。”
“你,你能不能原諒父皇?”
皇帝聲音很輕,輕得隻剩氣音。
一瞬,蕭遲淚崩,他大力點頭,抓住皇帝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
“好!”
他啞聲:“好!”
皇帝鬆了一口氣,唇角動了動,似乎想露出一絲笑。
半晌,又怔怔停了下來。
他仰頭盯著床帳,目光落在虛空。
記憶中那個粉衣小女孩在咯咯笑著,她蹦蹦跳跳跟著他身後,“易哥哥,你等等我!”
小男孩十分嫌棄,叉腰回頭:“你怎走這般慢啊!”
不過,他還是停下來等她了。
兩人手牽著手,去禦河放河燈。
小女孩花也喜歡草也喜歡,一隻小手抓了七八盞,他皺著小眉頭給她接過來了。
“真笨!”一邊走一邊掉的。
“嘻嘻~”
她一股腦塞到他手裡,蹦蹦跳跳走了。
“喂,喂喂!你這人怎麼這樣!”
“不聽不聽,王八念經!哈哈哈哈……”
小男孩提著七八盞河燈,追著小女孩去了,笑聲撒了一路。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心就貪了。
總想得更多,總想得到更多。
他也對不起她。
人之將死,心心念念,隻有一個她。
視線模糊,皇帝神智開始恍惚了。他怔怔地想,如果,如果當年他沒想著殺了蕭琰,多費點心思監視,將他身邊人都換,多觀察多鉗製,那會不會……
如果他沒有心生悔意,不在意流言碎語青史留名,和她好好過下去,那會不會……
如果再來一次,他會這樣做嗎?
皇帝不知道。
頭腦模糊思緒恍惚,他自己都沒法分清了。
混亂中,貴妃靜靜躺在雲床上畫麵的闖了出來,那張柔美的臉龐變得死寂鐵青。
如遭重錘,皇帝心頭大痛。
“淑兒,淑兒!”
他視線已經模糊了,短促疾呼著,用儘所有立即抓住蕭遲的手,“遲兒,遲兒……”
“父皇?!”
皇帝的嘴一張一翕,如同那上水垂死的魚兒。
“……遲兒,待我去後,將我和你母妃合棺而葬,……好嗎?”
貴妃留下遺書,希望另葬。
她不想入定陵和皇帝同葬,垂死前,萬念俱灰,兩人在一起是個錯誤,她惟願就此分開。
可皇帝不願意。
他想和貴妃合棺而葬,兩人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開。
蕭遲握著皇帝的手,皇帝反手扣著他的腕子,很緊很緊,花儘了所有力氣。
皇帝重重喘著,一雙已無焦距的眼睛緊緊盯著他。
這是父親垂死的最後一個願望。
蕭遲知道,自己該答應他的。
他對皇帝愛恨交纏到了今日,一腔複雜濃烈情感儘數轉化為悲愴。
他張了張嘴。
可過往十幾年在眼前飛逝。
老祖母臨終前的一聲歎息,老太太內疚哭泣瞎了眼睛,蕭逸,還有蕭琰。
皇帝這二十餘年的掙紮反複。
他和貴妃之間的痛苦糾纏。
避居,自縊。
“父皇。”
蕭遲怔怔,良久,他搖了搖頭:“……你們還是不要在一起了。”
如果能重來一回。
你們還是不要在一起了。
就各自在各自的位置上,好好待著吧。
這樣,對大家都好。
皇帝一怔。
他張了張嘴,看著兒子的目光,隱隱約約,他似看清了他臉上神色。
他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鎏金龍紋四足香爐沒有再吐出煙霧,苦澀的湯藥味道彌漫整個大殿,不知從哪個罅隙竄出來一點風,帳縵微動了動。
良久,哭聲驟起。
從紫宸宮內殿起,傳到外麵,悲哭一片。
皇帝駕崩了。
……
哭聲陣陣,白幡孝衣,整個紫宸殿內外一片慘白。
久久。
蕭遲被扶了出來,他掙脫段至誠和王鑒的手。
慢慢步出廊下。
正午的陽光灑下。
怔怔仰頭看著,陽光從指縫漏下來,有些刺眼。
他很悲傷。
臨死前,他原諒了皇帝。
經曆過這麼多生死,從前的心結似乎變得沒那麼重要。
不過,還是不要在一起了。
十數年,不吐不快。
說出了那句話後。
他有預感,他能放下了。
哀傷,孤寂,又涼,秋日的陽光灑在身上,他並不能感覺到什麼溫度。
蕭遲突然就很想見到裴月明。
很想很想。
很想見到她!
他飛奔起來,衝開侯在一邊等待扶他小憩的大小太監們,衝上朱廊而下,沿著宮廊狂奔往內宮狂奔。
裴月明在重華宮。
衝進宮門,衝進二進殿,一拐過彎,在小花園前的廡廊下,他看見了她。
碧色一支細細的枝條垂在她的身畔,疏疏幾朵淡黃的花,裴月明自己一個人,靜靜倚著廡廊坐著。
她身影纖細單薄,有些孤寂。
皇帝病重,朱皇後久病多時,一內一外,都需要人主持,回京當天兩人就進宮了。
皇帝妃嬪寥寥,內宮的事情比起朝務來,簡單得不得了,隨手一陣子就理順了。
作為王妃兒媳婦,也不需要到前頭守候。
不管是葛賢蔣弘,抑或馮慎鄔常,都不能進入內宮來,蕭遲就在前頭,於是儘數在前頭稟報處理好了。
如今也不用互換了。
長達幾年的時間,少有的空閒。
空閒得有些寂寥。
倚著朱紅廡廊望天,鵝黃色的身影纖細又單薄,無端端一種孤單和寂寞。
晃眼間,失去了那種蓬勃的活力
蕭遲一怔。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隻有一更啦,咱們明天加更哈,筆芯!明天見寶寶們~~(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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