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之後的日子裡,隨著他對清原雪葉那種愈來愈鮮明清晰的存在感刻意地選擇了回避和漠視,那種存在於她和其他人之間的連係也愈來愈鮮明而清晰了起來。直到他意識到再這樣下去的話他將完全沒有資格乾涉那樣的眼神、那樣的注視、那樣的連係——
正是那種時刻,讓他的心中油然產生了一種類似於較勁的幼稚情緒吧。
像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那樣,他開始愈來愈多地把許多重要的事情都交給她去做,等到她每一次都認真而出色地完成了他的要求之後,他的內心中又產生了一種隱秘的自得——仿佛這樣就可以證明隻有他的要求在她那裡可以首先得到滿足,隻有他才有這樣的能力讓她發揮出所有的實力和光輝去完成他的願望;他不用懷疑她,也不用提防她,因為他從她那裡所獲得的,除了彆人都同樣可以得到的友誼、關懷和忠誠之外,還有更多的、更深刻的、更甜美而具有強大說服力的東西——
那已經都是消失在往日裡的輝煌記憶。可是今日,麵前這個名叫“九條三郎”的家夥,卻成功地又重新挑動了那些已經深藏在他心底多時的回憶。
這可不怎麼好啊。因為在戰場上,隻有極度的冷靜才可以在長久的周旋之中敏銳地捕捉到一招製敵的短促時機。
他內心深處清晰地知道,這一次他已經錯過了那樣的時機。
在他與這個“九條三郎”對峙的時候,那個後來上來增援的薩摩人已經連背帶拖地把地上躺著的那個還剩一口氣的家夥弄走了。他當然不想坐視這種事的發生,但是那個名叫“九條三郎”的家夥十分警覺;每次當他的身體稍微往旁邊那兩人的方向一晃動,哪怕他還沒有真的移動身體,那個“九條三郎”已經做好了準備、封住了他打算移動的方向。
那個家夥就好像對土方的戰鬥習慣非常了解似的,這一點很可疑——每個人在戰鬥的時候都會有點小小的、習慣上的差彆,比如總司在攻擊前會小小地晃一下刀尖,齋藤則是目光極端專注,不管對方說多少話都不會理睬或回應;永倉則正好相反,是那種巴不得在口才和劍術兩方麵都壓倒對手的人……
而這個名叫“九條三郎”的家夥,似乎巧合般地熟知土方的一些小小的習慣;在土方剛朝著自己打算橫移過去的某個方位輕輕一晃肩膀的時候,那個家夥已經跨出兩大步、嗖地一下跳到了土方預定移動的方向,並且同時還沒忘了卡準位置、沒有讓出任何空檔給土方突破自己的防線。
而且,那個家夥居然還開腔說話了!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他的聲音聽上去十分奇怪,像是微妙地壓著聲線作為掩飾,又像是由於某種情緒湧上來而不得不梗著嗓子慢慢擠出一個一個的音節;雨幕從他們兩人之間穿過,使得他們看著彼此的身影和臉容都顯得有點模糊不清。
“我贏不了您……然而,我也不會這麼輕易地讓您殺死。”
那個家夥的聲音伴隨著雨聲,一道落下。土方敏銳地在對方的聲調裡捕捉到了某種類似於……混雜著近乎愉悅和歎息一樣的情緒,於是土方就覺得更惱怒了。
“既然以後或許還會有機會見麵的……您還有很多機會殺我。何不讓我繼續活到那時呢?”
現在,那個家夥的語聲裡,那抹笑意已經有點明顯了。或許是土方的錯覺吧,但是在添加上那抹笑意之後,那個家夥的嗓音似乎不那麼沙啞了——而褪去沙啞之後,那個家夥含著笑意的聲線讓人莫名地覺得有幾分熟悉。然而土方一時卻想不出來這是為什麼。
不過,這種挑釁一般含笑的語氣,實在令人生氣!
土方沉下了臉,拿出從前從不落空的強大魄力斷喝道:“……你,以為自己擅自在那裡自說自話這麼長一段,就可以逃掉今日的危機嗎!假如就讓你三言兩語就可以蒙混過關的話,那麼我們新選……新選旅團都成了什麼了!!彆說大話,狂妄的小子!”
他自認為這一番話隱含威脅、氣勢迫人,假如是放在十年前的京都街頭的話足以嚇倒對麵七八個凶悍的不逞浪人;然而那個叫做“九條三郎”的家夥,聞言卻沒有被嚇倒,而是在微微的驚愕之後,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土方的怒氣槽一瞬間就被他這一聲笑點燃了起來,突破了最大值。
“喂!你!——”
他氣勢萬鈞地大喝一聲,剛想在自己發動攻擊之前多說兩句更加拉抬氣勢的話,就看到對麵那個家夥收起了笑容,眉眼平和下來,露在遮住半張臉的圍巾之上的那雙明亮有神的眼眸深深地注視著他。
“內藤先生,是位豪傑人物啊~”那個名叫“九條三郎”的狂妄的小子,突然換了一種腔調,用京都腔這麼意味深長地說道。
土方:!!!
……他在暗示著什麼?!他不是薩摩人,而是——京都人嗎?!
那種京都腔乍然聽上去有點奇怪,仔細一思考就能找到原因——雖然已經模仿得很像了,但九條三郎所使用的京都腔,有些發音還是有點似是而非,毫無疑問是後來才學會的,並不是出身自京都的本地人腔調。
……這麼一來就很危險了。
對方刻意采用了京都腔,很明顯是一種不祥的暗示——新選組最活躍的時期就是他們在京都的時候,而他們這個旅團雖然叫做“新選旅團”,但也不是每個人都出身自新選組;組成的人員之中,當然也有會津人,桑名人,甚至還有薩摩人……可是現在,九條三郎卻特意在他麵前用京都腔說話,就代表對方一定是察覺出了什麼——
土方從齒縫間擠出一句話來。
“……你,什麼意思?!”
他的話音剛落,就看到對方臉上,遮麵的圍巾之上的那雙明亮的黑眼睛又慢慢彎了起來,彎成了新月的形狀,顯得心情很好似的。
“我說啊——”他拖長了尾音。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啊。”他忽然一本正經地說道,目光一閃一閃地,眼眸深處藏著笑意。
大雨劃過竹林,木葉發出嘩嘩的聲響。田原阪上原本應該是一片殺戮戰場、人間地獄,然而這一刻,在這小小的一方竹林裡,天地之間都突然變得無比安靜,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他們兩人,以及那個以圍巾遮住半張臉的、奇怪的青年的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