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氣清的暮春,有一位左臂看起來行動不甚方便的男子從路旁的一座住宅裡走出來。
那名男子看上去十分成熟穩重,雖然穿著便裝,但身上那種被戰爭錘煉出來的勇武之氣還是十分顯眼。他走出打開的大門,回身向著門內送行的主人深深一禮。
門後的屋主似乎也朝著他回了禮,可是男子並沒有立刻離開。
他仿佛猶豫了一下,還是壓低了一點聲音說道:
“……您,真的不再考慮從軍了嗎……?身份證明的話請您無需擔心,我這裡一定會幫您處理好的……而且新選組全員都早已經獲得了政府的特赦,有些當年的隊士也參加了如今的軍隊,在上一次戰爭中還立功受獎,得到了晉升……”
他就那麼殷切地說著,但是門後的主人似乎並沒有立刻回答他的意思。
他好像也並不在意沒能立刻從對方那裡獲得熱烈的回應,繼續懇切地說道:
“而且,您作為‘內藤勝人’君這個身份,不是也曾經獲得了嘉獎嗎?隻是您一一謝絕了之後說要回到家鄉,害得我們又多花了很多時間尋找您……”
門內的主人似乎終於笑了一下,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
“……最後,還是井吹那個家夥泄露了我的蹤跡吧?”他問道。
門外的男子也笑了,笑著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
“可不是多虧了井吹君嘛……我們得知他的下落之後,再三登門拜托……最後他也是熬不過我們的一再煩擾了吧……”
似乎想起什麼,他停頓了一下,又感歎似的說道:“不過,能夠把種種蛛絲馬跡最終連結起來,產生了合理的懷疑,進而終於查訪到您可能的下落——”
“……還真的要多虧您在戰爭中受到的嘉獎記錄啊。”
“以您的功勳,就這麼乾脆利落地在戰後謝絕了嘉獎、離開了軍中,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本來,一開始隻是因為優秀的軍官實在難得,我們實在不想看到一位人才就這麼輕易離開……後來,我們也有所察覺,一直拜訪了十幾位和您熟悉的軍中同僚,從您的戰鬥方式一直到腿部的傷勢,都有所了解……”
“最後,終於得出了令人驚訝的結論。”
再度述說著自己為何能夠在這一日來到這座位於一條偏僻道路上的簡樸宅子裡,拜訪屋主的原因和經過,男子的態度和語氣都十足地誠懇,似乎是不想就此放棄自己的來意一般。
“土方……不,內藤先生,”他終於把這個已經塵封於世許久的姓氏的音節重新吐露出來,又很快地在對麵目光沉靜的屋主的注視之下改了口。
他似乎再度猶豫了一下,還是殷殷地望著對方,說道:
“您也知道我現在在政府軍中擔任了不錯的職位……假如您願意出山的話,即使要讓‘土方歲三’這個名字重新現世,也不是不可能之事……畢竟,您在上次戰爭中立下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功勳。而且,即使是相馬主計君,也早就在多年前就獲得了特赦……隻是後來——”
他的聲音哽住了,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充滿歎息之意地垂下了視線。
他對麵的屋主淡淡一笑。
“不,我沒有在糾結這個。”他回答道。
“名字不過是一個稱號……就如同沒有了當初那些事跡,‘新選組’也不過就是一個空洞的稱號而已……”
那名左臂不甚方便的男子聞言重新抬起了視線,注視著門內的屋主。
沒錯,在這棟小小屋子裡隱居著的,就是原新選組副長、蝦夷共和國的陸軍奉行並,大名鼎鼎的“鬼之副長”,土方歲三。
從縱橫京都的“壬生之狼”的時代至今,已經過去了十幾年的時間。然而看起來,除了眼角和眉心的一些紋路之外,時光並沒有在他的臉上留下多少痕跡;隻有愈加沉實而令人難以輕易挑戰的氣度,有若深不見底的大海一般,在平靜的海麵下,仿佛蘊含著深不可測的力量。
“現在,誰還記得‘見回組’呢……”他感慨一般地說道。
“曾經,在京都的街頭那麼有名,霸占著最好的地段,就連我們新選組,都不得不退讓……他們的頭兒,那個佐佐木,在我們麵前趾高氣昂……”
作為原會津藩的家老,來拜訪土方的這個男人——在被赦免後加入了官軍,迄今已經坐到高位的原會津藩士山川浩,並不是太了解當年負責京都治安的見回組與新選組之間的矛盾,也不是很知道見回組的頭領是個怎樣的人;不過,新選組當初在會津藩英勇作戰到最後的光輝記憶還留存在他的腦海中,所以既然新選組的副長都這麼說起那個“見回組”的話,說明當年一定也在“見回組”那裡受過不小的氣吧?
不過這種推論他沒敢說出來,隻是目光閃爍了一下,點了點頭。
在他的麵前,當年曾經那麼神采奕奕、氣場奪人的新選組副長,仍然目光沉著、麵容平靜地說道:
“……所以,我不太在意名字的問題。我隻是認為自己不太適合與那些官軍老爺們長期共事而已。”
山川浩脫口而出:“可是,您不再想繼續為陛下效力了嗎……?!”
土方似乎有點驚訝,他的目光一瞬間閃出一點鋒銳的光芒。但那絲光芒很快消失,他又恢複了之前那副從容的神態。
“既然你不辭辛勞地一路趕來拜訪,我也不妨如實相告。”他答道。
“我原本的信念,隻是壯大新選組,實現近藤君和其他同伴共同追尋的夢想而已。為誰效力,是將軍還是陛下……我們都隻是在追尋自己心中的大義。”
他的口吻意外地直白,甚至帶著一點冷淡又粗魯的態度,就像是當年的鬼之副長又回來了一樣。
“即使陛下把錦之禦旗突然賜給了薩長的那些家夥,讓我們的大義看上去就像是個笑話一樣……但是在十年之後,我也秉持著自己的忠義,為陛下效命過了。”
“現在,假如真的讓我去做點什麼彆的事情的話,我也有自己的想法。”
土方頓了一下,很難得地,臉上浮現了一絲奇怪的神色。
“……我打算,去當個法官什麼的……”
山川浩:?!
他忍不住發出了“誒?!”的驚呼聲。
土方好像也有點尷尬似的,咳嗽了好幾聲作為掩飾,好不容易才克服了那點心理障礙,粗聲粗氣地答道:“……啊。就是這樣。”
山川浩覺得簡直難以想像。
要認真說起來,他覺得原新選組成員之中,最秉持初心的,就是齋藤一——現在的藤田五郎了。
新選組其實說到底就是當年在京都協同會津藩和京都所司代,共同維持秩序和治安的組織。
也就是說,現在的警察。
所以響應了當年會津藩的勇將“鬼官兵衛”——後來的一等大警視佐川官兵衛的招募,加入東京警視廳的齋藤一,是最最簡單直白地秉承初心,繼續新選組當年使命的人。
當然,其他的成員有的加入了軍隊,有的從商,都為了繼續艱難謀生而努力著。但是,想去當法官的,他還是頭一次聽說。
……不愧是當年的鬼之副長啊!他的想法就不是一般人所能預料到的!
——莫名其妙地,山川浩心裡油然產生了這樣的感慨和敬意(?)。
當然,要當法官也不是完全沒有路子。他們會津的好兒郎之一高木盛之輔,就剛剛通過了司法考試,即將成為一名法官,隻是還不知道就任地點——不過,以年齡來論,高木君當然占有很大的優勢。
……土方君雖然也是當年在蝦夷共和國著名的才華出眾的官員,可是歸根結底,年齡的增長會讓大腦的記憶力降低的吧?要背那麼多法條才能通過考試,這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極大的考驗,極難完成的任務吧?
山川浩難得地結巴了一下,才說道:“……如、如果您真的想這麼做的話,就要通過考試才行……當、當然,身份不是問題。我能替您把事情辦妥當……不過,要學習的東西就像山一樣高,我並不是質疑您的決心,但是——”
土方好像有點訝然,微微睜大眼睛,一瞬之後,他仿佛想明白了什麼似的,神情倏然放鬆了下來。
“……既然能明白把決心說出來,我自然擁有相應的覺悟。”他淡淡答道,語氣裡蘊含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