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方覺得,晚間跟那個洋人的見麵,簡直就像是一場苦刑。
他和那個年輕的洋人語言不通,整個晚上都活像是個人偶一般在那裡坐著,眼看著那個年輕的洋人向著泉小姐百般地獻殷勤——沒錯!即使他一個字也聽不懂那個洋人所說的話,他也看得出來,那個洋人一定是在花言巧語地奉承著泉小姐,目的真是再明晃晃也不過了——
他雖然和對方語言不通,但大家同為男人,對一個女人感不感興趣、有沒有什麼不同的心思,他還是能夠體會出來的。
總之,他坐在這裡,不知為何覺得自己就像是一盞十個燈頭集聚起來的煤氣燈一樣明晃晃地紮眼。
雖然泉小姐說,他們要向這個洋人求證的問題,獲得的答案,果然和預料之中的絲毫不差——這算是一個好的結果吧——但是,總的來說,這並不能算是一個愉快的晚上。
土方討厭自己不能主導的情境。而今晚,就差不多是那樣的時刻。
他眼看著泉小姐遊刃有餘地應酬著那個洋人,說著他一個字也聽不懂的話,不時地回過頭來替他翻譯一下剛剛那個洋人都說了些什麼;忽然間,心頭湧上了一股荒謬的不真實感。
回想起來,當年新選組信奉的“佐幕攘夷”的原則,都已經是多久遠以前的事了啊?
假如近藤君現在在這裡的話,麵對著這樣的時世,他又會有多吃驚呢?
土方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唇角浮現了一絲隱約的笑意。
不過就坐在他對麵的羅伯特則注意到了。
畢竟,他麵前的這個男人,整晚都微微繃著臉,顯得格外不好接近,讓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少年時期被父親送去的那家軍校的嚴苛的教官。隻是看著,就要忍不住打個冷顫。
而現在,他竟然毫無理由地突然微笑了起來——羅伯特險些又要驚悚了。他朝著一旁的那位聰明又漂亮的小姐使了個眼色,壓低聲音問道:
“是我們剛剛說了什麼連自己也沒有注意到的有趣的話嗎?您的同伴好像突然愉快起來了……”
泉小姐也同樣悄悄瞥了那位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軍校教官氣息的紳士一眼,不知為何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同樣壓低聲音回答道:“也許是因為跟您的談話終於變得有趣起來了吧……”
羅伯特簡直要翻白眼了。
他早就知道他的友人的這位妹妹是個棘手的年輕姑娘——隻看她從前拒絕過他多少次的示好、又沒有一次真正地讓他感覺被冒犯到,就能知道了。
擁有這種嫻熟的社交手腕的人,可不是什麼等閒之輩。在這個陌生的國家裡,這樣的女性就更加少見了。
他所見到的,差不多都是那種穿著他們傳統的和服、一臉溫馴的女性,或者是那種好奇地望著他、但他一旦接近,又會如同受驚的幼鹿一般睜著大大的眼睛嚇得逃走的可愛少女。
當然,也有那種風月場中對男女之事格外嫻熟的成熟女性,就像濃烈的罌粟一樣,引誘著他心醉神迷;另外,還有那種端莊的、沉迷於學習新知識的,令人感覺寡淡無味的女學究。
可是,沒有一個女人能夠像她一樣,兼具活潑與端莊、嚴肅與有趣,仿佛有著很多張麵孔,卻讓人拿不定哪一張才是真正的她。
這樣的女性才令人覺得真正有挑戰性——然而她總是不肯接招。
當他覺得好像沒有什麼方法能夠再與她搭話——即使借用她兄長的名義,好像也不好使;因為她的兄長好像到了她的麵前也隻有聽話的份——的時候,他聽說自己家的失竊案似乎有重新調查的可能了。
他其實一點也不在乎自己家的那些所謂的“東方文化”的藏品。他覺得自己欣賞不了,也不明白那些東西的珍貴之處在哪裡;可是假如這件事能夠讓他有個絕佳的借口求助於她、並且持續在他們兩人之間製造話題的話,那麼他還是覺得值得表現得更熱心一些的。
瞧,機會這不就來了嗎——她居然主動邀請他共進晚餐了!即使他來了這裡以後發現她竟然還帶了個礙眼的旁觀者,也不能真正破壞他的心情。
直到他感覺氣氛有些微妙,而且全都是因為她對那個旁觀的男人過度在意而造成的——
羅伯特瞥了一眼那個身上散發出嚴肅古板的氣息、就如同他以前的軍校教官一樣的男人,皺了一下眉,再接再厲地邀請她:
“等一下去我家嗎?”
他的話音剛落,她的眼睛就微微一眯。不知為何,他感到一股凜寒的光芒從他的骨頭上刮過。
他猛地縮了一下脖子,睜大眼睛再看的時候,卻發覺麵前那個軍校教官式的男人嚴肅卻平靜地注視著他——那個男人是絕對不可能聽懂他剛剛的邀約的!——但是另外一個可能的人選,也就是坐在那個男人身旁的那位小姐,則剛剛放下端起的酒杯,儀態優雅地用餐巾點了點唇角那並不存在的酒漬,說道:“……我感覺今晚就到此結束吧。羅伯特,謝謝你好心提供了這麼多細節給我們。假如調查有結果的話,我會通知你的。”
他隻好站起身來跟著她一起走出餐廳,站在街邊,看著自家的汽車開了過來,他在上車之前,還有點不死心地叫了一句:“安娜斯塔西婭——”
泉小姐聞聲轉過頭來望著他,那雙黑眼睛裡沉靜如水,像是冬日的深潭,其下仿佛深藏著某種冰冷的、難以用體溫溫暖的東西。羅伯特一頓,似乎感覺到了一點什麼,咽下了後麵的話,朝著她點點頭致意,登車離去了。
土方這時候才問道:“……他剛剛說的那一長串,是什麼意思?”
泉小姐回過頭來,笑了笑。
“……是我的名字。嘛,隨便取了個洋文的名字,方便稱呼……”她敷衍似的答道。
不知為何,土方對這個答案並不覺得滿意。他下意識又問了一句:
“是隨意想出來的嗎?洋文的名字,沒有其它含義嗎?”
原本隻是很正常的、對某種自己所不了解的常識的詢問,但是泉小姐聽到之後,卻可疑地沉默了片刻,然後才回答道:
“……複活。”
土方一愣。
“……什麼?!”
泉小姐驀地一笑。
“……是說,內藤先生真好騙啊。”
土方:“……”
他有一瞬間想發火。但他隨即就想到了之後會發生的對話。
無非是他朝著她吼叫“你是在拿我尋開心嗎!耍弄彆人很有趣嗎!”,而她一定會回答“是啊,很有趣”——
正如他所想的那樣,真是一個糟糕的晚上!
……
忍耐了一整個糟糕的晚上,好像也並不是全無所得。
泉小姐說那個洋人證實了,鈴木原本就知道羅森伯格家藏有一把真品虎徹,並且知道那把虎徹擺放的位置。認真說起來的話,因為失竊的“長曾彌虎徹”的前主是被政府打為“逆賊”的原新選組局長近藤勇,所以羅森伯格家多多少少也有點謹慎,並沒有大肆四處吹噓“長曾彌虎徹”被他們所收藏的事實——直到那把刀失竊,這個事實不得不如實報告出來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