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她看不到他?他就坐在這裡,她也呼喚著他的名字,但是他能夠看得出,她被其它的事情困擾著——說不定困擾著她的,就是關於“那個人”的事情。
他這麼想著,眼眸中有什麼意味不明的光芒滑過。他很快地垂下視線,又更快地抬起眼來直視著她,輕聲說道:“到我這裡來。”
他看到她的臉上露出了清晰的驚訝神色,於是他就耐心地又重複了一遍。
“到我這裡來……”他頓了一下,說出了那個名字。
“雪葉君。”
她好像遲疑了一下。不過她還是依言微微欠起身來,向著他的方向走來,停在他的麵前。然後她猶豫了一下,選擇在他麵前兩步之遙的地方跪坐了下來。
距離這麼近,他終於能夠看得清她的麵容了。此時她已經卸掉了臉上那些塗抹得幾乎要讓人看不清她的真正五官的脂粉,現在一張臉上乾乾淨淨;屋內燈燭昏暗,但燭光落在她的臉上,從那些明滅的暗影間,他還是能夠勉強看清她臉上近乎泛著光的細膩肌膚。
仿佛每一次見到她,不管她有多麼狼狽、多麼沮喪、多麼失意,她都是迷人的,美麗的,令人心折的。上一次在燈火輝煌的島原,她盛裝站在角屋的門口,完全看不出經曆了那樣一場惡戰,又被她所信賴的大將遺棄在了那裡;可當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即使她當時孤獨一人,但是站在燈下,她仍然姿容動人、氣場強大,一點都不像是內心已經沮喪得縮成一團的失意者。
那個時候他就覺得,轟然一聲,心裡一直以來重重豎起的高高牆垣陡然塌陷了一角。
然後,就是他徒勞無功的重建過程。一次次他利用那些對於雪村千鶴身上客觀存在的特點——比如對於羅刹來說甘甜無比的血液,身為鬼族特殊的體質,或者作為一位女性溫柔包容的一麵,等等——來強製自己將注意力投注在她的身上,強迫自己用“對待女性”的方式來溫柔地對待她,借以岔開自己內心之中對於垮塌的障壁那一角的介意,無視清原雪葉的言行對於自己的影響力——
然而,最後他都失敗了。一敗塗地。
他深知自己傷害了她,也深知自己從這種傷害之中更深地感到了內心與靈魂上的渴求與刺痛;他仿佛能夠將那個理智的自己抽離出這具怪物的身軀,漂浮在半空中,俯視著自己因為嫉妒和不甘而扭曲的臉容與醜陋的肢體,俯視著自己內心生出的怪獸逐漸生長膨脹,直到那怪獸將那個理性、從容、溫文、優雅的自己吞噬掉,再張開巨口,打算去噬咬在自己瘋狂的眼中呈現出甘美香甜色澤的那個人,那個戰鬥起來明明比很多男人都要悍勇的年輕姑娘——
他內心的巨獸咆哮著想要將她吞吃入腹。他仿佛已經饑餓了很久了。乾涸,焦渴,高熱,躁動不安;內心的巨獸磨著牙,舔著嘴唇,壓抑著長久以來洶湧的食欲,向著麵前散發出美妙香氣、肌膚細致滑潤、骨肉亭勻的姑娘悄悄地探出利爪。
或許,他的確已經墮落為惡鬼了。他想。
食人的惡鬼。
餓啊——餓啊——內心裡的巨獸叫囂著。
想把她當作獵物撲倒,再一點一點吃掉。壓上去,填滿她的視野,約束她靈巧的四肢,一點一點啃咬她的肌膚與血肉,用利齒在她咽喉上廝磨,吸走讓她的身軀永葆年輕、紅潤、熾熱、有活力的血液,好像那麼做就可以讓她與他的生命共享,讓他浸染了滿滿黑暗的心臟重新開始跳動——
他勉強壓抑著內心那頭巨獸的渴望與咆哮,輕輕移動了一下,調整了坐姿。
“來啊,”他含笑用溫文的語氣又說了一遍,甚至向著她伸出了一隻手。
“再近一些……你現在離我有點遠了。”
他看到她露出驚訝的神情,看了看他,又垂下視線看了看他們之間不過兩步遠的距離,並沒有立刻移動。
他立刻意識到了自己剛剛的不加掩飾,已經讓她本能地體會到了危險的降臨。她可不是普通的、天真的、對周圍的一切毫無戒心的明裡或其他町人之女,她是在血與火的戰鬥中淬煉出來的,新選組曾經的一柄利刃。
他得保持耐心才行。而他曾經在黑暗中潛伏了那麼多年,他理應擁有最高的耐心才對。
或許正是因為經過了那麼多年,他在黑暗中注視著她,卻始終望而不得,所以才助長了他的焦躁與急切,讓他喪失了理智與耐心吧。
這樣不行。他可不想嚇走她,也不想因此讓她再度拉開與他之間的距離,一點也不行。
他從容而自然地收回那隻手,放在膝上,就仿佛空氣中沒有忽然浮蕩著一股緊張而曖昧的氣氛一樣。
他甚至刻意微微偏了偏頭。他知道在室內的光線下,這樣的角度能夠在自己臉上製造出一點明暗的光影,營造出適度的憂鬱感和孤立感——
他可不像是拚命也要硬撐著大英雄形象的土方。誠然在一開始的時候他還保有著身為武士的尊嚴與氣度,甚至覺得那些是不可挑釁、理應維持到底的;然而後來在長久的黑暗中,他懂得了在什麼時候該做什麼,甚至是適度的示弱,隻要能夠達成目標,也無所謂——隻是,很多時候他不想采用這種手段而已。
他不動聲色又十分自然地——把室內的氣氛導向了另一個方向。
“我可以不問你今晚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輕聲說道,垂下眼簾,臉上似乎有黯然的神色一掠而過。
“也許我還沒有那樣的資格……”
果然,他聽到她陡然揚起的聲音。
“不!不是這樣的,我隻是……”
山南掩飾起唇角的那絲淡淡的笑意。
像這樣,真好啊,雪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