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幾乎隔了整座大廳的距離,然而這一刻,藤田五郎卻仿佛奇妙地能夠看清那個年輕姑娘唇角勾起的一抹笑意。
他不動聲色地往身後牆角的陰影裡退了一步,左手有些不甚適應地按在佩於左側的刀柄上。
中津警部補當然知道他是左撇子的事實,然而今夜原本就算是化裝潛伏,假如為了方便隨時拔刀而把佩刀引人注目地佩於身體右側的話,那麼所有人的注意力就會被這種不常見的佩刀位置而吸引過去的。西野警部和中津警部補當然不願意看到大家因為這個而向著本該無聲無息地隱於人群之中的藤田五郎投去目光。
所以真的發生騷動的話,他的反應速度必須比之前更快才行——因為多了一個左手倒向拔刀之後翻手換成刀尖朝前的動作,也許有可能因此而失去先機……
說到“失去先機”,他又想起了前一天的深夜,那個聲音清亮的少年,從高高的屋簷上縱身躍下,站在他的麵前,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說“今夜的月色,真美啊”。
隻憑著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就從他的手中搶去了率先發動攻勢的先機。
又聰明、又狡猾、身手還不錯,即使負傷了也不肯輕易在強大的對手麵前認輸……
這一切特質,都很像一個人。
他僅僅隻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仿佛一瞬間而已,大廳裡已經響起悠揚的小提琴和鋼琴合奏的樂聲。隨即,一道男人的聲音揚了起來。
“女士們、先生們!”那個人似乎是在勉強地念著手中拿著的、仿照西式禮節而事先寫好的一段演講詞,他的語速很慢,不時地還因為不適應這種措辭的方式而打個磕絆。
“今晚是犬子道治與桐野家女公子鬱子小姐的訂婚宴,各位賞光前來,深感榮幸……”
藤田五郎站在大廳的角落裡,視線不動聲色地掠過剛剛那位越過整座大廳看向他這邊的年輕姑娘臉上。
……她就是那位“桐野鬱子”小姐嗎?
然而下一刻他卻看到了令人感到驚奇的一幕。
隨著那位富有威嚴的中年男人再度說出“鬱子小姐”這個名字的時候,大廳一側的兩道嶄新的西式大門被人同時猛然向兩旁拉開。
在門後,一位穿著華麗的洋裝長裙、麵無表情的少女就站在那裡。幾乎與此同時,藤田五郎注意到那個站在人群正中的青年似乎身體僵硬了起來,動作和姿態都顯得頗不自然。
在此時刻,那位先前被他誤認為就是“桐野鬱子”的年輕姑娘,卻十分自然地推了推那個青年,然後自動鬆開他的手臂,後退兩步彙入身旁鼓掌的人群裡,同樣用一種優雅的姿態朝著那位青年鼓著掌、並且鼓勵一般地朝他點了點頭,示意他走向那兩扇敞開的大門前去迎接那位麵無表情的少女。
那個青年在原地僵了一瞬間,還是挪動腳步慢吞吞地走向那兩扇大敞著的西式大門前,來到那位麵無表情的少女身旁,似乎猶豫了一下,笨拙地屈起一隻手臂,把手臂伸向那位少女——動作從頭至尾都十分僵硬不自然,仿佛有點不知所措似的,卻又必須強撐著把這一場戲演完——這就是作為旁觀者的藤田五郎那一瞬間心頭浮現的感想。
好在那位少女雖然麵無表情,卻並沒有為難這位馬上就要成為自己未婚夫的青年。她同樣用一種僵硬的肢體姿態挽上了那個青年伸過來的手臂,然後兩人一起緩步走向大廳正中。
大廳裡的人們熱烈鼓掌,就好像這一對是多麼完美的天作之合,而他們完全看不到這兩個人彼此之間互動的生疏和僵硬一樣。
幸而這種仿照西式的訂婚宴也並沒有過於繁瑣的流程。兩個人現在站在大廳正中供人觀賞……不,是接受著大家的恭賀與祝福。那位少女自始至終麵無表情,過於端正的舉止和她身上那件西式長裙簡直顯得格格不入;而那個麵色略有些蒼白陰鬱的青年,則是偶爾扯一扯嘴角,強行擠出一抹笑意,但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向自己身旁的未婚妻一眼,而是目光有些茫然地不知道在看哪裡。
……這些大人物之間的聯姻啊,大概就是這樣吧。
藤田五郎難得地想到了這麼一句今天在來時路上中津警部補發出的感歎,然後他的麵色就板得更嚴肅了。
大廳內開始奏樂,所有的樂曲都是藤田五郎從來沒有聽過的曲調,大概是西洋的樂曲吧。
他注意到那個剛剛越過整座大廳看向自己的年輕姑娘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了——確切地說,她好像已經離開了大廳,到處都沒有她的蹤跡。
藤田五郎不知為何鬆了一口氣。那個姑娘的存在總讓他有一絲莫名的緊張,而這種緊張感完全是下意識的——就像是多年以前,還在新選組的時候,他的直覺總能讓他率先一步察覺周圍的殺意或惡意一樣。
當然那個姑娘對他懷著的決非惡意。他的直覺這樣告訴他。然而那個姑娘仍然是危險的,因為她對他的過度關注來意不明——作為一位能夠挽著今晚主人家的少爺出現的年輕姑娘,即使她並不是訂婚的主角,身份也絕不簡單;這樣的一位姑娘,沒來由地在充斥了數十人的大廳裡唯獨去關注一位麵目陌生的年輕軍人,這種舉止簡直令人感到困惑。
藤田五郎慢慢挺直了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