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泰衡將那些黑影稱之為“怨靈”,大概是以他所在的世界裡的知識來定義那些無聲無息之間突然出現在林中的敵人的。
然而女審神者的心中很清楚,那些並不是怨靈。
不是人類死後因為某種執念或咒詛而重返人間化作的惡鬼——“怨靈”——而是刀劍中以靈力化身出來、之後又因為某種不可知的因素暗墮,從此變為和曆史背道相馳的罪人的,時間溯行軍。
不過,這也有某種好處——怨靈是需要白龍神子淨化才能徹底消失的,但是時間溯行軍隻要將其砍殺即可。
女審神者的右手微微一動,幾乎已經下意識地探到了腰間,按在了太刀的刀柄上——
然而下一秒鐘,她的臉上飛快地掠過一抹忍耐的神色。然後,她慢慢縮回了手,臉色看上去都有點發白了。
“這、這些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她的聲音幾乎都顫抖起來,剛剛那種頤指氣使的傲慢模樣消失了。
藤原泰衡轉過臉來。
他其實剛想諷刺她幾句“沒見過怨靈嗎?!這可是大家一直以來都要麵對的厲害敵人啊”或者恐嚇她幾句“隻有神子能夠淨化這些令人厭惡的東西,那麼麵對強大的怨靈你除了恐懼和傲慢之外又能做什麼?!”之類的言辭。
然而他看到她微微顫抖的嘴唇、睜大了死死盯著那些已經和她帶來的那幾位所謂的“家臣”開始戰鬥的怨靈的樣子,不知為何,那些話又卡在咽喉,生生噎了回去。
“那些,不重要。”他簡潔地回答她,左手緊緊綽住馬韁,像是在觀察著戰場上的情勢、隨時打算在己方情況吃緊的時候加入戰圈似的。
“你隻要知道那些都是必須消滅之物,就可以了。”
九條則子一瞬間看上去顯得有點吃驚,臉上浮現出一抹複雜的、令人有點看不懂的神色。她按在腰間刀柄上的那隻手似乎起了一陣微微的痙攣,然後五指合攏、握緊了刀柄,用力得白皙的手背上都浮起了淡淡的青白色筋絡。
她的嘴唇緊抿成一條直線,仿佛正在忍耐著什麼令她痛苦之事;她坐在馬上,上半身卻微微前傾,無比關切地盯著其他人和那些黑影——所謂的“怨靈”戰鬥的情形。
藤原泰衡原本已經做好了打算,雖然在暫時和源氏停戰的現在,並不知道這些怨靈是從哪裡來的;但是萬一這些怨靈不能夠被徹底殺死的話,他並不介意把這些怨靈統統引向無量光院,讓白龍神子在回歸異界之前再為平泉出一次力——
不過,戰鬥持續了短短一段時間以後,他就驚訝地發現這一次好像並不需要那麼極端的做法。
那幾位九條則子帶來的美男子並不是徒有美貌或風流手段的人物。他們此刻分散開來,每一個人對付好幾個怨靈,竟然從頭到尾都沒有露出過吃力或者苦戰的不支和狼狽感。他們戰鬥得十分勇猛,讓藤原泰衡也不由得開始刮目相看起來。
……哼,鐮倉殿手下的,果然都是一時之俊才啊。就連派來給這種驕縱貴女當隨從的人物,走出去都足以讓人誤認為是身份高貴、本領高強的公子——
他還沒想完,就聽到在他身旁不遠處的河田發出一聲驚呼。
“啊!”
他聞聲望去,卻發現在西邊的天際,烏雲翻滾之中,卻有一道極其明亮的光芒從雲層的縫隙間射了出來!然後,仿佛那道光芒有著神奇的力量一樣,它看上去竟然慢慢撕開了那厚厚的雲層,迫使雲層不斷向兩旁分開,直至那道光芒無限擴張,最後成為了——
“……時空的、裂隙?!”他沒發覺自己已經喃喃出聲。
那道光芒從西邊的天空中直墜地麵,光芒的下端被樹林擋住,看不清究竟變成了什麼樣子。然而——西邊無疑就是無量光院的方向,天空中異變陡生,這一切都隻能跟白龍神子有關!
他下意識回過頭,望了一眼正坐在他身旁馬上的九條則子。
他發現她也凝神注視著那道光,臉上露出仿佛又是驚愕、又是深思一般的奇異神情,一時間竟然讓人感覺有幾分看不懂。
然後,她轉過臉來,視線剛好與他沒來得及收回的視線在半空中相遇了。她微微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一個讓他覺得有點惱恨的、意味深長的笑容。
那笑容讓他沒來由地覺得有點狼狽,就好像自己忽然之間在她麵前落居了下風一樣。不過她很厚道地並沒有多說什麼,而是含笑問道:“那麼,現在怎麼辦,泰衡大人?……我們現在趕去無量光院說不定也晚了哦?”
她到底是想跟去搗亂,還是想在這裡搗亂以便阻止他去!
藤原泰衡怒氣衝衝地在內心思考著她令人費解的動機,遲疑了兩秒鐘才做出決定。
“……去無量光院。”他說。
無視在山道上蜂擁而至的怨靈,他果斷地下了命令。
“其他人在這裡迎戰怨靈。河田!你隨我一同前往無量光院——”
誰知道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那個鐮倉殿派來的、頤指氣使的大小姐悍然打斷了。
“河田?河田好歹是你手下大將吧?這麼強的戰力不留下來迎戰怨靈,反而要跟著你一起去無量光院給那個神子送行?你是不是把事態的重要程度搞反了,泰衡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