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勉強啊副長!我們來也一定行的!”
他身後新選組的大家也都亂紛紛地喊了起來。
“是啊副長!就讓薩長的那些家夥們看看,這世上的事可沒那麼簡單!”
“副長去休息也無所謂,我們會加倍替副長努力殺敵的!”
……
然而那一切紛亂,卻已經與她無關。
柳泉放下了那杆已經沒有一顆子彈的步.槍,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起伏的屋脊上並不是適合站立的好地方,但她卻就那麼呆呆地站在那裡,仿佛也忘記了掩藏自己的身影,目光落到下方的街道上,注視著那位終於跌坐在地、被新選組的部下們包圍著的新選組副長。
她的視力很好。所以她能夠看清,土方似乎咬著牙在嘶嘶地抽著冷氣、忍受疼痛,褪下傷腿上的長靴,察看著自己的傷勢。他旁邊的一個隊士悉悉索索地在自己懷裡掏了半天,最後摸出一疊看上去也不怎麼乾淨的白色布條,遞給土方,仿佛是在叫他先用那疊布條裹一裹傷。
土方好像也並不挑剔,接過來就往自己的腿上一圈圈纏裹上去。裹好之後,他坐在那裡,仿佛一時間無法站立似的,因此有幾名隊士站在他身旁把他圍住,警惕地注視著周圍。而在他受傷以後,剛剛還士氣如虹的舊幕軍和新選組的隊士們都仿佛氣勢為之一滯,進攻新政府軍戰線的攻勢也似乎放緩了很多;新政府軍那邊則立即利用了這樣的變化,重整旗鼓,開始反擊——
而腿受了傷、一時間難以移動的土方,拄著自己那柄“和泉守兼定”,坐在那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片刻出神之後,他忽然用力重重地把刀尖狠狠往地上頓了一下。
“……可惡!!為什麼!!”他狠狠吼出聲。
不知為何,柳泉的眼淚在這一刻奪眶而出。
縱橫交錯的淚水肆意地在她的臉上奔流,衝開了她臉上原本在戰鬥和奔走之中所沾染的塵灰;在這樣深重的痛苦中,一層茫然感慢慢升了起來。
在這一刻,她自己的聲音,驀然浮現在腦海裡。
【我想我隻是在尋找著一個歸屬之地吧……】
【……假如失去了這個地方的話,我又會變成孤獨一人在這世界上的。】
【土方先生……】
【我絕對不會傷害這裡的諸位……我比任何人都想要維護他們。】
【……我比任何人都想要維護……您。】
……
“嗚嗚……”
“嗚嗚嗚嗚嗚……”
在朦朧的悲哀與茫然的痛苦之中,整個世界都仿佛離她遠去了,隻有一層嗆人的、灰白色的薄霧包圍著她,使得她整個人都孤立於這個世界,獨自一人站在這荒蕪空曠的世間;然後,遠處仿佛遙遙傳來了什麼人的啜泣聲,嗚嗚咽咽的,一下低下去,一下又高上來;到了最後,終於徹底爆發了出來,非常響亮,非常悲痛——
然後,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陣嚎啕痛哭之聲,是她自己發出來的。
“嗚嗚嗚嗚嗚嗚……土方先生——!”
眼淚驀然噴湧了出來。五官都像是暴雨之下的沙堡一樣,幾乎要隨著淚水的衝刷而歪倒下去、繼而融化。屋脊上,原先放在她腳邊的那杆步.槍不知為何也漸漸地沿著屋脊的一側斜麵而慢慢滑了下去,最後落到了地上,發出啪的一聲響。
忽然,一隻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從她的身後猛地伸了過來,不由分說地就捂住了她的嘴,將那些嚎哭的聲音一下子都堵回了喉間。
“噓……現在,您不能發出聲音,讓他們發現。”他半是安慰、半是警告似的說道。
“還不是可以那樣的時候。”
三日月宗近鎮定的聲音響在她的耳畔,他的左手環繞過來將她抱住,右手則牢牢捂住她的嘴,讓她幾乎發不出聲音來;隻有她的眼淚,沿著臉頰滾落,沾濕了他的皮質手套。
“您已經做得很好了……非常好。”他的聲音聽上去非常柔和,幾乎是帶著一點溫存的安慰意味了。
啊,其實不用他說,她也知道。
她的任務……完成了。
然而她一點也不感到開心。
她猛地擺了擺頭,將三日月宗近捂住她嘴的那隻手晃掉了。剛剛的痛哭變成了無聲的淚落,隻有她因為強忍著淚意而逼出的小小抽泣,還會從她口中偶爾逸出來。為了忍耐那種強烈的、想要嚎啕大哭的衝動,她調動全身的力量拚命與之相抗,忍得渾身發抖。
他們曾經說好的,將來,她會變成一個大財主衣錦還鄉,然後迎娶一位美男子、走上人生巔峰的——
到底,是哪裡出錯了啊?!土方先生?
高懸於天際的太陽漸漸向著西方傾斜,刺目的陽光也漸漸變成了橙黃色。那種暖黃的光線落進了她的眼睛裡,然而到此為止她已經沒有眼淚可流。
下方的街道上傳來的打鬥聲不知何時已經漸漸平息了下去。在土方受傷之後,情勢為之逆轉。最後島田又一次奔過來,帶來了桑名藩的通知:暫時撤退,放棄宇都宮城,撤往會津。
柳泉就站在屋脊上,注視著街道上先前意氣風發、然而現在卻已經垂頭喪氣,完全沒有了陣型而亂紛紛地撤退的那些舊幕軍們,以及勉強集結到土方周圍,護衛著他撤走的新選組隊士們。
在離開自己中彈之處以前,土方突然又停下了腳步,仔細地環視著四周。
他看得稍微有點兒慢,仿佛帶著一點不甘,要把這扭轉戰局的一次負傷發生的地點都好好看個清楚、深深刻印在腦海裡似的,他甚至慢慢轉動著身體,將四周的一切都看了個遍;最後,他微微揚起了頭,視線落到了路旁房屋的頂端。
柳泉就站在那裡。
土方也凝視著那個位置,久久沒有移動視線。
他應該是已經看到了她,又仿佛完全沒有看到她一樣;他站在煙塵瓦礫遍布的街道上,傷腿不自然地微微彎曲起來、儘量把身體的重心放在另外一側沒受傷的腿上。他就那麼微微仰著頭,直到島田來到他的身邊,有點困惑地詢問道:“……副長?還不……撤退嗎?”
柳泉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就那麼俯望著街道上的土方,甚至沒有費心移動一下身軀、讓起伏的屋脊遮掩一下自己的身影。
最後,土方終於移開了視線,深深歎息了一聲。
“是啊。”他說,“雖然總有些在意那裡……但是確實是該走了。”
他的視線越過了屋脊,望向天空。
“近藤君……現在,還活著嗎……”他蠕動嘴唇,這樣說道。
“……不能辜負近藤君的期待啊。不能停止戰鬥。”他出神似的,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一樣。
“讓那些家夥好好看一看,幕府之中也有鐵骨錚錚的好漢子——要把近藤君的名字、新選組的名字,都好好地寫在曆史上,這樣,才行啊。”
柳泉:!!!
在下方的街道上終於空無一人之後,始終站在她身旁的三日月宗近才開了口。
“剛才……是用了什麼方法,沒被看見嗎。”他靜靜地問道。
柳泉慢慢扯了一下唇角,露出一個苦笑。
“……幻身咒。僅此而已。”她低聲答道。
“是一種奇妙的魔法,能夠隱身……”
“是我在和土方先生分彆之後,才學會的本領。”
一瞬間,在流山郊外的小山坡上,迎著夕陽,自己拎著一杆步.槍,不斷地在土方身後掩護著他、對新政府軍進行射擊的情景,又浮現在了她的眼前。
當時,土方苦笑著問了她什麼?問她到底還有多少本事藏著沒有讓他看到,是嗎?
……是啊,我有好多不能讓您知道的本領,土方先生。
還做了以前從來不敢想像會對您做的事情——
是無論如何不能被原諒的事。
是關鍵時刻的反戈一擊——
是無情地奪走你賭上性命也想得到的勝利——
是冷酷和背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