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發走了一撥還有一撥,直到三五天之後才漸漸消停下來。
齋藤平時在鬥南藩還有工作要做,儘管他負傷未愈,但仍堅持每天都去工作。所以他家裡才是一副破鍋冷灶的蕭條模樣——他經常工作完之後回到家就已經耗儘了精力,沒有時間和力氣再去顧及其它。
柳泉之前的那六七年間都在神經緊繃著不停工作。要完成新選組交付的任務,要擔心自己的男子偽裝決不能露出馬腳,踩在深淵邊上走著鋼絲的生涯持續了這麼多年之後,又遇上了殘酷的決戰與必敗的死局——雖然在五棱郭陷落之後,她與土方在箱館附近的深山裡隱居了半年多,度過了一段平靜的日子,但九條道清不知何時來追索的隱憂仍然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一般地懸在她的頭頂,使得她每天依舊過得憂心忡忡,難以安枕。
所以當一切都結束了,一切也都失去了之後,難得有那麼幾天什麼都不用操心的假期,即使是身在這荒涼貧困的鬥南之地,不過每天一睜眼隻需要去做一些家務之類的小事,這樣的生活反而令柳泉覺得有點新鮮,也放鬆得多。
……大概是因為不必擔心哪一天自己深藏的秘密暴露,之後會被齋藤逐出門去吧。
不,或者也可以說,即使哪天一君改變了主意——這種事情在齋藤人生的前二十幾年來其實從未發生過——將她真的逐出門去,她也僅僅隻會懷著“又失去了一個從前的老朋友”這樣的惆悵感,平靜地離去吧。
算起來鬥南距離箱館也並不算很遠。固然時下交通不便,但時空上的距離感以及鬥南和箱館之間相似的天時氣候,還是讓柳泉感到一陣莫名的安心。仿佛留在鬥南,暫時和昔日新選組最堅定最忠誠的副長廚小一呆在一起,就好像讓她感覺雖然不得不離開了那個人,卻並沒有離開他太遠似的。雖然還經常在牽掛他的近況,關切著他的消息和未來,忍受著不得不離開他的痛苦,但她心中似乎總還存有一線希望——希望未來的某一天,她能夠有機會再重新站在那個人的麵前,親眼見到他的安好,獲得他的準許可以繼續留下來——
大門一響,柳泉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
“我回來了。”
……真的好奇怪啊,這種處境和感覺……
她不由得露出一個苦笑,又飛快地把那抹苦笑收了回去。柳泉從桌前站了起來,走到狹窄的玄關處。
“歡迎回來,一君。”她溫和地笑了一笑,目光落到齋藤曾經負過傷的右手上。
“今天感覺如何?”她繼續問道。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齋藤好像有點不自在似的動了動右臂。
“啊啊,沒什麼事了。”他草草答道,有點尷尬地站在玄關,好像因為柳泉站在那裡擋住了他進屋的路而感到無所適從似的。
柳泉看著他這副樣子,反而覺得有點好笑起來。
小一,你可是當年京都新選組的無口一匹狼啊。竟然還是這個樣子,一點都沒有變呢。
她笑著轉過身去,徑直走向後麵的廚房,聲音隔著一道門飄出來。
“回答得不夠具體,作為懲罰就取消晚飯的豆腐料理吧~”
回答她的是咚的一聲,就好像齋藤在邁步的時候腳下絆了一下似的。
她臉上那個笑意擴大了一些,笑眯眯地站在灶台前,好整以暇地用布帶捆起衣袖,伸手去揭開灶上的那口舊鍋的鍋蓋。
晚飯很簡單——在這種貧窮清寒的地方也沒有多少食材可以讓她發揮廚藝——當他們沉默不語地快要結束這一餐的時候,柳泉突然開口了。
“一君以後……有什麼打算?”
齋藤似乎有點驚訝,視線從麵前盤中調味鮮美的豆腐上麵慢吞吞地轉向她的臉上,目光一閃。
他似乎還認真地想了一想,才答道:“……留在這裡,繼續生活下去吧。”
柳泉把手裡盛著米飯的小碗放回小幾上,好像一瞬間想要故意伸出筷子去搶他麵前的豆腐——就像從前在京都的屯所裡,她看到新八和平助經常去做的類似事情一樣——不過最後似乎她又忍住了這種作怪的念頭,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
“……既然已經度過了嚴酷的戰爭而活了下來,那麼,就好好地活下去,一君。”
她注視著他的臉,似乎哽了一下,才繼續說道:“……彆辜負了命運讓你活下來的美意。能夠活到現在,是我們難得的幸運……”
齋藤沉默了片刻,慢慢地把手裡的筷子放下了。
“你呢?……你以後又有什麼打算?”他沒有回應她先前的話,率直地問道。
柳泉愣了一下。
“我?!”
過了幾秒鐘之後,她緩慢地微笑起來。
“我真的不知道。”
“作為一個女子,要獨自一人生活下去,也不是不行……但誠如你所知道的,由於我現在已經不能算是一個正常人了,所以好像也隻能呆在東北之地了吧……”
“總覺得不努力活下去是不行的,那樣就是愧對當初……土方先生的一番心意。可是現在,我還能夠做什麼呢……”
“不知道這輩子是不是再也不能去見土方先生了……大概這輩子也不可能再見到姐姐了吧。喪失了幾乎去見所有自己重要的人的資格,我還真是可悲啊……”
她微微垂下了頭,齋藤注意到她仍然拿著筷子的右手裡,筷尖在微微地顫抖著。
“……不。你不是仍然可以去拜訪總司和千鶴嗎。”不知是出於怎樣的想法,他突然嚴肅地說道。
“而且……假如無處可去的話,你也可以呆在這裡……呆在鬥南。”
“在這裡想呆多久就呆多久……想做任何事情都可以。一定有你可以去做的事情……”
柳泉突然抬起頭來。她注視著他的目光奇異而明亮,他陡然間就打了個磕絆,剛才的那種流利的語氣突然消失了。
“因……因為,支持著副長……一直走到現在的你,一、一定會發現,值得你去努力的事情……你、你不會是那種會輕易放棄的人,我知道。”
她的臉上浮現了十分錯愕的表情,就好像她完全沒有想到會從他的口中聽到這麼一番話似的。
當他幾乎已經被她異常明亮的眼光盯得無所適從的時候,她卻突然輕聲笑了起來,搖了搖頭。
“真狡猾啊,一君。”
她臉部的線條柔和了下來,在昏暗的油燈光線的映照下,偶爾有閃耀的光點,在她曆經無數慘烈的惡戰卻仍然年輕美麗的臉容上躍動。
“竟然說出這種話來……真不想承認,我有點被你說服了哦?”
齋藤一愣。
而她的思緒卻仿佛從鬥南這間木屋裡飄了出去,飄向了很遠的地方那般,看上去有點出神。
“你說得對……一定是還有什麼我能夠做的事情存在,所以我才繼續存在於這個世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