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迴一邊扇,一邊氣哄哄地質問:“你也快滿十二了,不是小孩子了!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吃魚蝦,還不忌口!真是自作孽!活該受罪!”
陸澂彎著腰,費力地抑製著咳嗽,慢慢得調整著氣息,胸口的起伏逐漸緩了下來。
跟過來侍奉的內官,見世子狀況好轉,王家公子又似乎很了解病況、處理得十分利索,也終於放下了心來。
王迴又扇了會兒,吩咐侍從退了下去,壓低了些聲音,對陸澂說道:
“你以為我父親費了那麼大心力,把你送到行宮、真是讓你來避暑的?在京城的時候,你難得有機會見到聖上、太後。也隻有在行宮,能讓你在他們麵前露一下臉!聖上喜歡談玄論道,恰巧你又挺會辯的,所以我剛剛才那般鼓勵你開口!你居然還不領情,死不肯說話!還敢亂吃東西,是想故意出醜不成?”
陸澂抑製著咳嗽,努力緩了口氣,搖頭道:“我……我不是……”
王迴卻是越說越氣,“原本想著,讓你博幾分聖人的青睞,將來就算你父親想撤你的世子位,也拿不到聖旨。你也知道,姑父在南疆娶的那個女人不簡單,怕是不攛掇著讓自己的兒子奪了你的位子、就不會罷休!姑母常年纏綿病榻,太後年紀又越來越大,我們王家權勢日衰,還能護得了你幾年?”
陸澂終於止住了咳嗽,扭過頭來,眼角有瑩瑩光亮,“我說過,當不當世子,我都無所謂。”
王迴冷哂,“你無所謂,那姑母怎麼辦?她嫁進慶國公府,受了多少的罪?憑什麼到頭來連兒子的爵位都拱手讓人?”
他收起扇子,瞥了眼陸澂臉上的神情,又訕訕地住了嘴,坐到旁邊的一塊大石上,抬腳往麵前的清渠裡踢進一顆石子。
石子落進渠水,打碎了倒映之上的月光,一時間波光粼動,猶如人的心緒,起起伏伏、難以平靜。
良久,王迴再度開了口,語氣已然平緩了許多:“你現在覺得無所謂,是因為你還不曾嘗過無權無勢的滋味。你看看我,在家排行第三,上頭兩位兄長又才華出眾,王家的蔭封家業基本跟我無緣,將來想要出人頭地,就隻能全靠自己。不然你以為,我樂意成天在太後麵前裝得像個傻猴兒似的啊?”
陸澂的情緒,也已平靜了很多,微微垂著頭,“表兄的話……我懂。表兄的好意,我也明白。我……我剛才沒說話,不是不願領情,而是因為知道自己一緊張就會說話結巴,又吃了醬炙蝦、遲早會犯病……”
王迴逮住他的話頭,“哈”了一聲,扭過身來,“醬炙蝦?你小子明知道要犯病,還吃!誰讓你吃的?”
陸澂沉默了一瞬,“是……三公主,讓我吃的。”
“公主?”
王迴有些出乎意料,神色嚴肅起來,“她為何讓你吃?是不是從哪裡知道了你吃了會犯病,所以故意戲弄你?”
陸澂搖了搖頭。
他其實,也想不太明白,一向對他避之不及的女孩,為何會變得突然親近起來。
可後來,她倚在太後身前、默默地望著自己,又分明看不出有半點的惡意。
那雙水氤清亮的眼眸裡,甚至蘊著淡淡的一抹憐憫……
靜謐的,猶如月上流雲,微拂而過……
陸澂垂低了頭,盯著腳下的渠水,一波波觸碰到岸邊,擊出細小的漣漪。
漣漪之中,映著他自己的倒影,破碎、醜陋、臃腫。
明明已經很注意地控製食量了,連晚飯都忍著不吃,可這個模樣,依舊沒有任何變化。
在國公府裡,因為他的世子身份,沒有人會表露出對他相貌的厭惡。
可到了宮裡就不一樣了,同齡人都是出身顯赫的貴女、公子,甚至公主、皇子,誰也不會因為他是慶國公的嫡子,就裝作看不見他的醜陋。
哪怕他再如何熬心苦學、博覽群書,妄圖以才智來補償外貌的缺憾,都不會改變他隻要站在那兒、就會惹人厭惡的現實!
他沒有朋友,心裡自卑,話也就說得越來越少了,每次入宮的時候,總挑最角落的位置隱藏自己,主動地減少存在感。可蕭令露和那些女孩子,還是常常在背後取笑他,說他既肥又蠢,一旦有女孩靠近自己,就會立刻被群嘲……
因為身形的限製,騎馬挽弓、劍術搏殺,他都比不上同齡的男孩。而慶國公府,恰恰是靠軍功起家的門閥,世襲罔替、以軍治民,替大齊守住整個南疆。自建府以來,還從未出過一位不能上陣殺敵的世子。
他在很多人的眼中,都看到了失望、看到了鄙夷。
因為照顧驟發怪病的他,他高貴美麗的母親,染上了更嚴重的病症,容顏枯萎,常年臥床不起……
因為孱弱無能的他,明明與未婚夫青梅竹馬、兩情相悅的姐姐,將婚期一推再推,遲遲不願出嫁……
今夜公主將那隻醬炙蝦放到他碗裡的時候,他有過遲疑,卻終究沒有拒絕。
或許,是公主那雙水霧清渺的眼眸,讓他一刹那微微惶惑。
又或許,因為她是帝女、他是臣下,所以根本沒有拒絕的權力。
還是說……
曾有過那麼短短的一個瞬間,一個荒謬而怯懦的念頭,在他心中飛快地劃過:
若是就這般,一個人,死在父母和姐姐都看不見的地方……
或許,對所有人而言,都是一種解脫。
作者有話要說:【古早煽情版文案】
多年以後,權傾天下、手握死生的男子,每每憶起此夜,都不禁哂然失笑,眉宇悲涼。
原來很早很早以前,他就曾起過同樣的念頭:甘心情願地,想要死在她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