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朝陽, 璀璨而溫暖。
可立在這般晨光之中的阿渺,哭得抽光了力氣,隻覺得寒冷異常。
她怔然望著蒼白而沉默的蕭劭, 將最後一捧土灑落到母親的墳塋之上, 心中封堵的悲痛緊擰纏繞,糾結出絲絲縷縷的恨意。
總有一日……
她在心中默默地想著,總有一日, 她要把那些傷害過阿娘的人全部找出來!慶國公、玄武營、程卓……她想要他們全部都死掉!
阿渺抬起哭得紅腫的眼睛, 用力抿了下嘴唇, 望著母親最後的歸宿,又驀然覺得有些愧疚。
阿娘她, 是不會喜歡自己這樣想的吧……
她是那樣一個溫柔恬靜的人, 做事說話都是和和緩緩的, 無論多麼匆忙, 也總能把一雙兒女打扮得精致漂亮。就連責備失職的宮人時, 也一直輕言細語、不急不怒。所以常常被張姏姆抱怨,說娘娘的性子實在太軟……
可就是這樣一個溫軟到骨子裡的女子,為了保護兒女, 可以不惜阻攔聖駕、語出威脅,又甚至, 不惜拚出性命、以身抵刀!
而自己,根本……就不配讓阿娘做這麼多的犧牲……
阿渺垂了垂眼,大顆的淚珠滾落了下來。
身畔的蕭劭, 握住阿渺的小手,拉著她一同跪下,朝著墳塋叩首。
此時的他,異常的沉默。昔日撫琴讀書時的淡然溫柔、被堅硬而冷銳所替代, 蘊著蘭芷殘香的珠色紗衣上浸滿了血跡,整個人猶如被褪去了劍鞘的利刃一般,冰寒而僵凝。
幫忙葬人的趙家兩兄妹,也跟著在旁邊跪了下來,朝著程貴嬪的墳塋磕了幾個頭。
適才掘地時,那個名叫趙易的男孩,曾將他與妹妹入京後所遇種種,簡單地說過一遍。
原來當日李氏用馬車將阿渺送到皇城之後,便有了臨產之兆。隨行諸人沒敢在皇城滯留,急急將人送到了位於城西的李家。
李氏的家世並不高,先祖輩中曾有人做過低階的官吏,到了近些年,子弟凋零,不少族人甚至淪為了行販商賈、背井離鄉。好在李氏的兄長出類拔萃,被選入驍騎營當上了郎衛,李氏自己又容貌出眾、知書達理,嫁給了富陽關的守將為續室,算是給家族添了些門楣之光。
李氏回家不久,毗鄰的西市就突然起了大火,一些常年混跡在附近的市井之徒,趁機鬨事作亂,打砸商戶民居,肆意哄搶,最後竟闖入了李家的宅院,砍傷了不少下人。不久之後,李家兄長的屍體,也被抬了回來,說是驍騎營勾結逆賊、引祈素教入宮,已被全數誅殺……
照護李氏的老嫗一時又驚又怕,唯恐勾結逆賊的大罪牽連下來,遂帶著兩個孩子和臨盆的李氏,匆匆逃離出城。
李氏屢遭刺激,又乍聞兄長過世的噩耗,痛熬了許久,沒來得及誕下孩兒,便在車上難產而死。其後,又遇到流民作亂,搶走了馬車、打傷了阻攔的老嫗。
老嫗不久也咽了氣。
趙家兩兄妹抬著繼母與老嫗的屍體,走了一整天,昨晚尋到了這裡的亂葬崗,給李氏下了葬。
此時他倆望著跪在墳塋前的蕭劭和阿渺,感同身受的滋味油然而生,禁不住亦是流下淚來。
“殿下請節哀。”
趙易常隨父親出入軍營,從小就被教導著上行下效、忠勇衛國,因而對於身為大齊皇族的蕭劭和阿渺,有種自然而然的尊敬。他人有些憨實,話不多,一股子行伍人家的衝勁卻是十足十,朝著程貴嬪的墳塋又磕了個頭,拄著鋤頭站起身道:
“這些禍事,都是祈素教鬨出來的!等過得幾年,我能參軍入伍了,一定殺光那些逆賊,為無辜死去的人報仇!”
蕭劭拉著阿渺,慢慢起身,回頭望向神色忿然的趙家兄妹。他逆著晨曦而立,麵容蒼白似雪、眸光唇色俱是黯淡,顯然已是體力不支,然而姿態與語調卻依舊控製得十分沉靜:
“趙潛將軍,是被慶國公麾下的玄武營將領所殺。當日阿渺不想惹令慈難過,才刻意瞞下了實情。”
趙易兄妹聞言,訝然失措,齊齊望向阿渺。
阿渺點了點頭,將那日在富陽關撞見趙潛被殺的情景、以及慶國公在其中的圖謀,向兩兄妹說了一遍。
趙易得知父親竟是死於同僚的暗殺,自是又驚又痛又恨,忍不住伏地而泣。
阿渺想起自己曾向李氏許諾、會讓父皇為趙潛昭雪,然而時過境遷,國破家亡,那樣的承諾再無從實現,心中既悲又愧,不禁也陪著垂下淚來。
蕭劭沉默片刻,走上前,彎腰將趙易扶起。
“逝者已矣,悲慟傷心並無所用。”
他將從程氏家仆身上搜來的通行令遞給趙易,“眼下時局混亂,危機四伏,你且拿著這令牌,帶妹妹去投奔親戚吧。趙將軍是大齊的英雄,皇室不會任由他白白犧牲。慶國公與玄武營的仇,我遲早會報的。”
趙易盯著眼前的通行令,又抬頭去看蕭劭,見那年歲與自己相仿的少年,逆光而立,神色沉靜、氣宇尊貴,姿態中一抹與生俱來的傲然,仿若屈尊救世的謫仙一般。
趙易抹了把眼淚,霎時覺得有幾分羞愧。
昨夜見蕭劭逼問家仆、動手殺人,那種毫無遲疑的果決與淩厲,已讓趙易心中起了欽佩。今日又親睹其葬母時的冷靜與自控,明明已是悲痛到了極點,卻絲毫不曾失態。
相比起自己,遇敵時慌亂出招、輪著鋤頭亂砍,喪親後在馬車裡一蹶不振、悲哭流涕,蕭劭身上的那種風度,實在……太讓身為同齡的男孩自愧不如!
“這令牌……”
趙易不肯伸手去接,“這令牌若給了我們,殿下又怎麼辦?”抬起眼,“殿下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蕭劭沉默半晌,“如今京中奸臣當道、國祚蒙難,我也隻能去沂州投奔大皇兄了。”
京城,是回不去了。
留京的皇族與宗親,也都落入了陸元恒的掌控之中。唯一尚能自保的,便隻有早年被送去了偏遠封地的大皇兄蕭喜。
趙易幾乎是脫口而出:“那我們也跟著殿下去沂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