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似的情形,在今時今日,似乎又要重演。
人心所向,百戰不殆?安錫嶽在心中默默暗歎。
希望自己的選擇與追隨,將來不會後悔罷!
他沉默了會兒,將視線轉回到蕭劭身上。
“三月之內,一百八十萬兩?”
蕭劭語氣鄭重,“三月之內,一百八十萬兩。”
他很清楚,風閭城麾下諸將大多草莽出身,追隨安氏亦有其利益考慮,若不能從根本上解決軍資的難題,就算自己用儘辦法穩住安侯的忠心,也沒法確保他下麵的人不生出反意。
安錫嶽緩緩伸出手,與蕭劭擊掌盟誓。這是北疆男兒許諾的方式,雖簡單,卻是以性命相承的生死承諾。
安思遠見父親與蕭劭達成共識,心情也鬆快起來,湊上前,伸出手:
“五哥,要不你也跟我來一個吧?許諾絕不把蕭令露塞給我!我死也不會娶她!”
他偷瞄了眼阿渺,語氣有些理直氣壯:“阿渺也說了的,不願讓我娶蕭令露!”
蕭劭側頭去看阿渺。
阿渺的神情尷尬起來,鼓了下臉頰,卻沒否認。
安錫嶽盯著阿渺看了會兒,露出幾分少見的慈父神色,開口道:
“今日既然見到了公主,我便順便問上一句,公主覺得我這傻兒子可還好?若是喜歡,將來不管朝局如何變化,我安氏的大門都永遠為你敞開。”
他說得一派坦然,飽經沙場風霜的老臉上看不出半點尷尬,“我們北疆人,不喜歡扭捏。跟皇室聯姻,是我祖輩與父輩的一點兒念想,我自己卻不看重。你們年輕人自己的想法,才最要緊。你若嫌我家思遠蠢笨,不想理會他,我也自有辦法讓這小子騷擾不到你。”
安思遠滿頭黑線,“爹!”
阿渺第一次被長輩逼問“喜不喜歡”這種問題,頓時又羞又窘,求助似的去看蕭劭。
蕭劭此刻卻微垂著眉眼,慢慢收卷著手中的輿圖。
阿渺沒轍了,支支吾吾地說道:“我……我現在隻想給父皇和阿娘報仇……”
安錫嶽豁然一笑,轉身盯了眼兒子,“聽見了沒?公主可比你有誌氣。”
安思遠看了阿渺一眼,嘴唇翕合了幾下,卻沒說出話來。
蕭劭收好了輿圖,起身與安侯告辭。
安錫嶽領著安思遠走到門口,似有想起了什麼,停住腳步,吩咐兒子先行離開,自己轉過身,視線在阿渺和蕭劭之間逡巡一瞬,最後落在的後者身上。
“當初我夫人為了得到公主的下落,曾答應替你在風閭城秘密練兵?”
他刻意問得突兀,留心去觀察蕭劭的反應,卻見其始終麵色不變、喜怒不顯,心中不禁滋味複雜,一方麵有些似父似師的欣慰,另一方麵,又忍不住暗歎,若自己那傻兒子能有這十分之一的定力,那他也便可放心許多!
“這事也不怪我夫人,她確實信守承諾、守口如瓶。”
安錫嶽盯著蕭劭,語氣有些意味深長,“是殿下最近有了太多動作,才讓我覺察到了一二。”
語畢,笑了笑,也不等蕭劭作答,負手踏出門去。
蕭劭麵色自若,待到安侯背影消失、門外親衛重合上房門,眉眼間的淡然,方才染上了一抹陰霾。
阿渺動了動唇,又旋即抿住。
當初徐氏被趙易帶上了天穆山,她就曾猜測過,蕭劭必是出於某種原由,一直在風閭城住了兩年多,方才把自己的下落告訴了徐夫人。隻是沒有想到,這其中涉及到的條件,竟是秘密練兵。
按律法,這可是大逆之罪。
阿渺斟酌片刻,最終還是問道:“安侯他,為什麼要跟我們說這些?”
蕭劭抑住情緒,轉身揀起被擱置一旁的禦劍,拉開來映著燭光看了一眼。
“他一則,是想看看你知道自己被我利用過的反應,借此對你做出判斷。”
安錫嶽如今應該是看得清楚,自己的兒子對阿渺確有幾分真心的,這種情況下,他要關注的就不再隻是阿渺的身份,而是她的心機與誌向。
阿渺哂然,“我心甘情願被自己哥哥利用,能有什麼反應?安侯他倒是自己心機深重好吧?跟嬿婉、思遠還有徐夫人一點都不像!”
“坐在他的位置上,沒心機如何能成?若他也像父皇那樣,把所有事、所有人都看得簡單,北疆早就大亂了。”
阿渺聽見哥哥評價父皇,不覺有些滋味複雜,岔開話題道:“這是一則,那二則呢?”
蕭劭收劍入鞘,劍光劃過麵龐、隱去了神情。
“二則,你沒進屋之前,我拿聖上的旨意和安氏的處境威脅過他,言明他與柔然、涼州交戰多年,又曾背棄過建業的招安,若是此時與大齊決裂,那三方政權皆不會容他,還會趁機複仇。”
蕭喜的那道殺旨,是他有意激將得來的,也是他有意一字不差地轉述給安錫嶽的。
在談任何交易之前,他都習慣讓對方明白,除了選擇與自己合作,彆無其他之路可走……
“安侯性情直接,吃了我的威逼,必然是要還擊的。”
蕭劭放下劍,轉至案後坐下,取過紙筆,“所以臨走前也讓我知道,自己亦有把柄攥在他手裡。”
又或者……
是想提點他行事更隱蔽些?
蕭劭沉默一瞬,最終,還是將這樣的猜測壓了回去。
除卻利益牽連,自己還能奢望什麼私心真情不成?早在十二歲失去母親時,他便不敢再輕信任何人的好意。寧可,相信諸人皆惡、一輩子活於戒備之中,也好過,那被至親背叛的滋味……
一旁的阿渺,聞言卻忍不住笑了起來:“什麼?”
拿把柄還擊?
她笑著搖頭,“安侯這麼大的人,竟還似小孩心性。這點,倒挺像思遠的!”
蕭劭手中握著的筆,頓在紙麵上,凝滯了一刹。
阿渺對他的情緒一向十分敏感,見狀湊到近前,關切地看著蕭劭。
“哥哥還真生安侯的氣了?”
蕭劭回過神來,抬眼看向阿渺,笑了笑。
“我在生你的氣。”
“啊?” 阿渺睜大雙眼。
蕭劭看著她,“我辛辛苦苦地跟安侯談條件,逼著他連退兵都應下了,你倒好,鼓動著安思遠不答應跟令露的婚事。怎麼,你還真想嫁他?”
阿渺頓時羞窘。
“我……”
“我不知道……”
上次確實跟安思遠鬨得很尷尬,可他今天又是道歉、又是跟自己聊有趣的話題,感覺也挺好的。說到底,她從小到大,好像也就隻跟安思遠這一個同齡的男孩相熟,非要說嫁人的話,除了他、也沒有彆人了……
“我……我隻是覺得,思遠到底是我朋友,我不想他娶自己不喜歡的女孩……”
“哥哥若是小時候被女孩挖苦過、打過巴掌,會喜歡嗎?”
蕭劭沉默了會兒,轉過筆杆,輕輕敲了下阿渺的額頭,板起麵孔,“哥哥喜歡什麼樣的女孩,你不是最清楚嗎?”
阿渺愣了下,反應過來,捂著腦門、辯解道:“這個呀……我剛才那是想幫你呀……”
蕭劭不依不饒,“你倒是說說,我喜歡什麼樣的女孩?怎麼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你倒那麼清楚?”
阿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閃身繞到了蕭劭的身後,故意拖長了聲音,“我當然清楚啊……”
“反正……”
她伏到蕭劭肩上,笑得狡黠,“絕對不會是柔然公主那樣的!”
銅枝燈盞中,燭火搖曳,將兩道玩笑嬉鬨的身影,以一種極其親密的形態,投映在了窗紗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