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渺聽他此時言語,雖依舊淡漠、卻少了些許冷戾之意,不覺暗暗生奇,心忖此人倒也未必冷硬的不可轉圜?
無瑕亦慢慢定下神來,沉默片刻,道:
“你剛才說,這井壁裡到處都是青苔,向上攀援,應是使不上力。”
阿渺“嗯”了聲,“所以我暫時也不計較你從前的惡行了,咱們先想辦法出去再說。”
無瑕撐著井壁,費力地調整了一下姿勢,將身體挪開了些。
“你看看上麵,井口有沒有被遮住。”
他比阿渺高大許多,挪開身體之後,先前阻擋阿渺視線的阻礙被移除。阿渺將打開來、撐在井壁上的雙手努力又後移了一寸,仰起頭來,定睛朝上望去。
井外的平台顯然是被火|藥炸開,掀起的石板傾蓋在微微坍塌的井緣之上。從黑暗的井中朝上望去,隻能看見一團擠壓變形的亮光。亮光之上,又依稀有橙紅色的火光、夾雜著煙霧,映在夜幕之中。
阿渺的視線,越過漆黑的井壁通道,定格在了那一團光亮之上。
心,突然猛地跳了一下。人下意識地想要移開目光,卻又仿佛被粘了膠般的無法動彈。
這大概,就是……父皇臨死之前見到的景象吧?
井口、火光、煙霧。
還有無邊無際的絕望……
那暗道儘處的光亮,猶如吞吐煙火的怪獸似的,在阿渺眼前來回地放大、縮小,放大、縮小……不斷地重複拉伸著……
她的意識,漸漸被吸進了這光怪陸離的深洞,卷入了久遠而深埋的記憶之中 ——
重華閣荒蕪的庭院裡,士兵從水井裡拖出了她的父皇,奄奄一息、渾身插滿了箭矢……
宮闕之上,火光衝天、肆意蒸騰,到處都是慘叫聲與驚呼聲……
黑甲軍將手中的利刀,割開了三哥的喉嚨,鮮血噴得滿地都是……
阿渺耳中嗡鳴、頭暈目眩,緊接著胸口發緊地像是喘不上氣,竭力大口地吞吐了幾下呼吸,下一瞬人便向後墜去。
失控的身體,像是被某種力量從身後托住。
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攥到了身前的一截衣襟。
那似雲錦、又似素綾的名貴織物,看著並不華麗,卻是極其難得之物。為將那抹雨後天色染得純淨,須得從蠶絲時就開始上色,細細織就、寸錦寸金,是建業京城裡貴人們爭先相求的一抹煙霞,亦是……從前宮裡父兄們常穿的衣料……
阿渺眼角迸出瑩瑩的淚光,攥著衣襟,身體簌簌發抖。
父皇……
五哥……
無瑕食指飛快伸出,點在阿渺眉心的印堂穴上:
“合眼。”
托在她的後背上的手,將一縷真氣自後心注入其體內,“什麼也彆想,專注呼吸。”
男子的聲音,帶著故鄉的散漫柔軟,觸動了阿渺心底最可望而不可即的眷戀。
這麼多年,流離輾轉、寄人籬下,她和哥哥,學會了北方的口音、拋卻了風雅旖旎的過往種種,心裡唯一殘存下來的記憶,便隻剩下了國仇家恨。
建業城對她而言,其實不過也就隻是宮城周圍的那一小片地方。宮闕樓台、雕梁畫閣,小時候住得時間久了,看著四處便覺得似乎都差不多,沒什麼新奇的,倒不如花木蔥鬱的紫清行宮更有趣……
可長大後才明白,那座城、那片宮闕,承載著她一生最純真快樂的時光,是她魂牽夢繞的舍不得,也是她既想回去、又害怕回去的生生戀戀……
阿渺閉上眼,眼角淚珠垂落,大口地呼吸了幾下,腦中的眩暈感漸漸消退,心跳也慢慢地恢複了節奏。
“先彆睜眼。”
無瑕將手從阿渺的後心挪開。
“我未曾覺察到異聲,想必你是看見了什麼,才引發了驚悸之症。不去看,便能歸神寧氣。”
雁雲山一係雖更擅使毒,卻畢竟隸屬青門、亦通醫術。這驚悸之症,在普通人身上也算常見,可像阿渺這般的果決勇敢的女子,無瑕倒猜不出有什麼東西能令她如此恐懼……
阿渺平複著氣息,內心一片流離飄忽。
她並不知道自己會有這樣的反應。
從前聽到老鴰叫的時候,也會不由自主地氣短胸悶,但隻要逃開、聽不見,便也就很快恢複了。沒想到今日被困在井中,無處可逃、無處可避,竟然……會是這般難受……
很多事,並不是隻要肯閉上眼,就能恢複原位、歸於安寧的……
她閉目凝神,調整著氣息,努力不再去想那些跟國仇家恨有關的人或事,可兜兜轉轉的,似乎腦海裡所有的影像、又都能最終牽扯到那些可悲可怨的往事上……
她竭力將意識移回到眼下的處境,感官裡便浸滿了身前男子的種種,他的氣息、他的心跳聲、他衣服上杜衡和檀香的味道……
其實他,也不是什麼心腸歹毒的大惡人吧?
若真有心害她,之前就不會出言提醒她彆觸碰屍體。
若存心要報複,剛才,也不會伸手救她……
他隻是,有些古怪的淡漠和疏離,疏離到寧可故意被劃傷臉、以此兩清,也要把跟旁人的關係和牽絆撇得乾乾淨淨……
耳邊嘈雜的嗡鳴漸漸消散。
阿渺嘗試著緩緩睜開眼,入目之處,是自己緊緊攥著無瑕衣襟的雙手。
她有些難堪,抬了抬頭,感覺到他的一隻手還攬在自己的後背上,忍不住窘迫地暗覷了他一眼。
晦暗的光影中,男子微側著頭,弧形優美的下頜對著她的視線,嘴唇抿緊,高直的鼻梁上繃著縛目的係帶。
“你的眼睛……”
或許是情緒大起大落之後的一瞬懈怠、又或許是兩人緊緊相貼的姿勢讓人終是卸下了些許防備,阿渺對他的好奇忽爾而盛,心中盤亙許久的疑問,不經意間已脫口而出:“是……怎麼回事?”
無瑕沉默著。
過得許久,輕聲答道:
“小時候,被火熏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