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渺下意識地側頭朝無瑕看了一眼。
無瑕麵色清冷,緩緩開口道:“祈素教自詡幫扶百姓、為民起義,實則為了一己私欲,不惜禍亂民心、引天下大亂,又算什麼?”
他手腕輕抖,徐徐抬劍,“殺你,不必計較手段。”
“不行!”
阿渺調轉身形,擋在祭酒諸人麵前,側頭問那祭酒:“霜葉山莊裡的人,到底怎麼樣了?”
祭酒冷笑,“怎麼,我若殺了他們,你便要殺我?”
阿渺拽開冰絲鏈,心中猶疑難決,舉棋不定。
這人若真是早年叛離師門的柳師兄,那為著師父和師姐的緣故,她自是不能殺他。
但若他真的傷了白瑜,這筆賬,又該如何算?
中了劍傷的其餘幾名祈素教,此時亦各自有了毒發的跡象,尚且意識清晰者,急聲催促眾人趕緊撤離。
祭酒見大勢已去,強撐住一口氣,一麵緊盯著阿渺和無瑕的舉動、一麵護著部屬朝後退去。
阿渺思緒糾結飛馳,餘光瞥見無瑕的劍光掠近,來不及多想,反身擋住了他的攻勢。
軟劍與冰絲鏈纏至一處,一時難解難分。
祈素教眾人躍上斷牆。
祭酒扭頭遙望阿渺一瞬,用內力將聲音傳出:“霜葉山莊的炸|藥,並非我等所為,裡麵的人,往西北方向去了。若你尚能分辨是非,就莫要再與奸人為伍!”
阿渺聞聲側首,見他的身影自牆頭一閃即逝,攜諸人消失無蹤。
她雙臂叉拽、收緊冰絲鏈,將無瑕的軟劍牢牢控製,身體順勢而起,右手化拳為掌,凝氣擊出。淩厲的掌風在兩人間頃刻爆開,逼得無瑕險些鬆脫手中兵刃。
無瑕衣袖翩飛、抽劍後躍,化解掉阿渺的雷霆一擊,退後數步後,漠然佇立。
阿渺平複住氣息,開口道:“你舊傷未愈,真要一直打下去,不會是我的對手。”
無瑕墜井之前便負了傷,幾番周折,體力耗費不少,天青色的衣袍上此時浸著血跡,被青苔濡濕、微微貼在身上,勾勒出矯健的身形。
他早已從招式的相似上、覺察到了那祭酒與阿渺間的淵源,沉默了片刻,低聲說道:
“他或許與你同出一門,卻未必值得你舍身相救。你可知,他曾做過怎樣的惡事?”
阿渺唇線緊抿,靜默無言。
若這祭酒,就是自己曾在流民隊伍中聽到的那個祭酒,那麼當年富陽關淪陷之事,便很有可能跟他少不了乾係……
但,那畢竟是未經驗證過的推斷。她沒辦法眼睜睜看見同門中人,因為自己“不擇手段”的詭計、中毒被殺,就這樣無從辯解地暴斃在自己麵前。
夜幕中一輪冷月,寂靜地俯照著煙火彌散的狼藉庭園。
阿渺抬眼看著無瑕,“那你呢?你就不曾做過惡事?”
她之前,也對他的身份有過猜測。建業的口音、寸金寸錦的衣料,想來不會是出生在尋常的人家。師姐說過,青門中人喜歡攪弄風雲,不介意結交權貴,門下收了個出身富貴的徒弟,倒也並不奇怪。
可若隻是普通官宦人家的男子,再如何張狂自矜,表麵上為人處世的圓滑多少都總會有些,行事不至於一點轉圜的餘地都不留。再往上走,身份地位高到可以不把旁人放到眼裡的,那等權貴子弟、且又是這個年紀的,她小時候在太學裡基本都見過,卻並不記得有這樣的一個人。
若說不是官宦出身,可剛才柳師兄喊出“狗官”二字時,他也沒有反駁。
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
“你……是涼州周孝義的部將?”
如今天下統共就四個王朝,除去北方的柔然、和沂州的大齊,就剩下了西北的涼州和南邊改姓了陸的大周。祈素教當初引流民作亂、與陸元恒裡應外合,如今多半還是那姓陸的走狗。能讓他們出手對付的、且也是唯一還能出仕做官的地方,就隻剩下涼州了。
而且,他不是也說過……要到北邊娶親嗎?
無瑕背對著火光,麵容隱在陰影之中,看不清神情。
夜風拂過,廢墟上的火苗繚亂顫動,騰然地明旺了一個瞬間,燒得碎木發出輕微的劈啪聲。
“是或不是,又有什麼區彆?你顧及同門情誼,還能站到我這邊不成?”
他的聲音,又恢複了慣有的冷漠疏離,將手中軟劍拋於地上,轉身走到井台旁邊,彎腰將小師弟抱起。
阿渺佇立原地,欲言又止。
沒錯。
他是不是周孝義的人,又有什麼區彆?
隻要他是官,無論效力於哪個朝廷,都必然是曾背叛過大齊的人、是她和五哥將來一定會麵對的敵人……
她抿緊了唇,沉默不語。
無瑕抱著師弟,踏著碎屑灰燼,慢慢踱到阿渺近前,身影映著背後的火光,有種動人心魄的豔朗之色。
“劍留給你了。剛才撒的那些血萼散毒性不弱,但你之前吃過解藥,不會有事。”
語畢,徑直擦身離去。
阿渺轉過身,望著男子高挺俊逸的背影,雙唇微微翕合一霎。
黑暗的深井之中,他們曾經那般親密地相處過。
曾經互相扶持,曾經一同逃出生天……
還曾經聯手對敵,一招一式、配合得天衣無縫……
仿佛已經走得很近,仿佛已經成了朋友……
但其實,什麼也不是。
他們隻是這亂世中偶然相逢的兩個陌路人,身後牽係著各自無法逃避的責任與立場,一旦離開必須彼此依靠的境況、冷靜下來,便又會理智地拉開距離,甚至因為對立的利益衝突,毫無猶豫地拔劍相向……
不是嗎?
阿渺望著漸漸在視線中遠離的背影,梗在嗓子裡的那一句話,隔了許久、久到對方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也始終、沒有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