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渺被陸澂帶出園外, 送進了一輛馬車,由他找來的侍女照顧著,一路回了楚王府。
期間無論是侍女提議請府醫過來查看傷勢、還是伺奉沐浴更衣, 都被阿渺出言謝絕了, 隻讓留下一套乾淨衣裙, 自己獨自在客房之中閉門療傷。
陸澂給的那兩顆藥效果甚佳, 阿渺稍稍運氣遊走周身, 感覺身體已無大礙,慢慢從坐榻上起身, 走到侍女準備的盥盤前, 取巾梳洗。
雙手摁入盤中,十指還有些不受控製地微微發顫。
她在天穆山習武長大,跟孔武有力的男子拆招亦有過身體接觸, 但她從前不知道的是……當男人處在“那種”狀態的時候, 竟然會有種比打架更恐怖而強烈的侵略性。
此時再想到令露之前的遭遇,阿渺感同身受,惱恨異常,同時又難受的發慌, 更不想在陌生的地方寬衣沐浴,絞著巾帕擦洗了一下臉和脖子,換下了被撕破領口的外裙, 坐回到榻沿上, 鬆開了淩亂的發髻。
這時,門外傳來了侍女們的行禮聲:“楚王殿下。”
阿渺抬起眼。
陸澂的身影映到了鮫綃的窗紗上, 正低聲向侍女們詢問著什麼,繼而轉向屋內的方向,抬手輕輕叩了下門。
阿渺迅速地攏過散落的長發, 胡亂地結了根辮子、垂在肩側,“進來吧。”
陸澂緩緩推開了門。
侍女們隨行而入,撤去了盥洗用品和換下的衣物,然後退了出去。
屋內銀燈幽幽,光影若水。
阿渺覺得自己應該說些感激的話,卻又終是開不了口,末了,垂著眼問道:“你能……送我回城外的蘭苑嗎?”
或許是銀紗籠著燈盞的緣故,她的麵色顯得異常的白,透著些許的清冷之意。
陸澂的心,也黯了下去。
想著她經曆的種種,想著自己的親人是一切災禍的推手,他又能說些什麼?
沉默了會兒,他開口道:“現在外麵的情況有些亂,明日我送你回蘭苑。”
祭禮當夜鬨出那樣的事,又牽扯到令露、豫王和程卓,就算明麵上能把真相壓下去,但父親和阮貴妃那邊絕不會罷休。他倒不是擔心護不了阿渺的周全,隻是怕那些流言蜚語、揣測詢問,又惹得她傷心。
阿渺垂著頭,指尖輕輕摳著榻沿上的緙絲。
她現在最擔心的,其實是令露的情況。
回想起送令露離開清湄園的時候,她那麼憤恨地望著自己,咬著牙說:“遭這個罪的人原本應該是你!嫁到南朝的人,原本也該是你!要不是因為代替你,要不是因為五哥要跟人結盟,我根本不會變成現在這樣!蕭令薇,你欠我的,一輩子也還不清!”
阿渺的呼吸,有些無力而發澀。
屋內一片寂靜,針落可聞。
陸澂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可胸間翻攪著的無數話語,無論哪一句,都似乎起不了安慰的作用。
他不敢再提剛才發生的那些事,怕惹她傷心。可他實在,也不大懂得用彆的言辭去哄人開心……
默立了半晌,他轉身走去臨窗的隔架前,像是遲疑了片刻,打開了擺在最上麵的一個盒子。
阿渺還垂眼坐在榻前,想著心事,恍然感覺陸澂走到了近前,正朝自己傾過身來。她條件反射般的縮退了一下,指尖卻觸到了他放到自己手邊的柔軟物什,人下意識地移去了目光。
那是一個半舊的布娃娃,梳著發辮,穿著一雙繡著薔薇花的鞋子。
布娃娃的旁邊,還有同樣半舊的一隻布老虎和一隻布兔子。
阿渺有些怔住,伸出手,捏了捏那隻布老虎,有些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向陸澂,“這些是……”
這些不就是她小時候最喜歡的玩具嗎?
怎麼會……在他這裡?
出事這麼久,她還是第一次正眼看他。可他,此刻卻有些不敢回視她,低聲道:
“當年,殿下的乳母周娘子留在了玄武營。後來,我將她安置回了老家。她告訴我,公主很喜歡這幾件舊物,一定……會舍不得。”
阿渺伸手取過小老虎,垂眸撫摸過它額頭上繡得有些歪斜的“王”字。
那是她初學刺繡、嚷著要親手嘗試,結果最後隻能哭著找乳娘補救的“傑作”……
“元寶。”
阿渺像小時候那樣,把小老虎圈入到懷中,抬起食指戳了戳它的鼻頭,嘴角漾出一抹純純的笑意,下一刻,眼角卻溢出了淚珠,潸然垂落下來。
從前那些無憂無慮的時光,仿佛隔了一生一世般的遙遠。
那個窩在榻上玩上一整個下午,隻等著乳娘送來冰鎮梨膏的小女孩,似乎,已經成了記憶中的另外一個人。
陌生的,有些難以想象。
阿渺抱著元寶,偏過頭,藏起了落淚的眼眸。
元寶還是從前的元寶,而她,卻變了。
變成了戴著麵具、為了達到目的而開始變得不擇手段,甚至眼看著親人遭遇恥辱不堪卻選擇什麼也不做的人……
從前覺得五哥心狠,然而如今的自己又何嘗不是?
若還是從前的那個她,目睹令露那樣的遭遇,必是不會想著再與程卓交易,而是不管不顧地殺出一條血路,替家人討還公道的……
陸澂望著女孩微微輕顫的肩頭,心中有苦澀的痛意層層漾開,令得周身情緒晦暗發冷,整個人空落落的,茫然無力。
他原以為,她能開心一些。
可到底,還是他蠢笨了……
良久,阿渺平複住情緒,抬了抬濡濕的睫毛。
夜風微拂的紗帳上,映著那道已經看得熟悉的身影。
她動了動唇,語氣有些飄忽:
“豫王……曾經問我,人要是想獲得權勢,是不是就得讓自己變得心硬,一丁點兒的私情都不能顧。我其實,也不知道。隻是覺得,人若活成了那樣,又有什麼意思?可到底,我終究也還是活成了那樣……
我本來,可以早些讓你知道,今夜你能有機會除掉豫王的。可我存了私心,覺得若是你們兩人暫不相傷,我就或許……能有兩處的退路……”
她頓了一頓,聲音低幽,“我這人,其實挺壞的。”
陸澂先前便從程卓那裡知曉了豫王謀刺的打算,也知道了這件事,阿渺沒有告訴自己、卻作為交易的條件告訴了程卓。
但他,又有什麼資格去怨懟呢?
他望著她,想起了小時候的那個蕭令薇,就算是掉眼淚,也是帶著驕傲與倔強的。一雙水盈盈的眼睛,努力睜得大大的,以為那樣眼淚就不會掉下來,臉頰總不經意地微微鼓起,不像傷心、倒更像是在跟誰慪著氣,若是被他看得發窘了,還會凶巴巴地瞪過來一眼……
在他的心裡,她是那樣的鮮活明亮,令他仰視,令他可望……而終不可及。
若不是因為他的父親,她應當,一輩子那樣明亮燦爛下去吧?
沒有嘎然而止的童年,也沒有顛沛流離、苦難恐懼……
“若沒有公主,臣八年前就死了。”
陸澂凝望著阿渺的背影。
女孩的發辮有些鬆散開來,一頭烏黑的青絲蓬蓬漲開,像是蔓延糾纏到了他的心上。
“那晚臣……是真心想尋死的。若非聽見殿下的聲音,臣,早已成了牧馬河裡的一具屍首。”
他人已站在了水裡,刀也握在了手中,卻在那時,聽見女孩對追趕她的士兵們說:“我是大齊公主蕭令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