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活下去,就是為了保護殿下。從臣踏出河水的那一刻起,臣就隻想著……要保護殿下……”
可那時他,沒有能力保護她。
打不過擄走他們的人,尋不到迷路山林的她,再後來……更是親睹自己的父親毀掉了她的一切……
時至今日,他以為他能為她做些什麼了,卻還不是再次眼睜睜地看著她被自己的手足傷害?
“殿下是臣所認識的最善良之人,而像臣這樣,明明有能力早一點斷絕禍根、卻無所作為的,才是真正的惡人。就算臣死在了豫王手下,也是自作自受,與殿下沒有關係。”
阿渺轉過頭,眸光氤氳地盯著陸澂,心裡也像是被什麼東西層層疊疊地塞住。
她沉默半晌,抬手拭了下眼角未乾的淚痕,有些微微窘迫:
“所以,你對我這樣好,收著我小時候的東西……不計條件地許諾幫我,就是因為……我曾經陰差陽錯地救過你嗎?”
“殿下可還記得對臣說過的話?”
陸澂的目光觸到了她的視線,“因為殿下的那些話與善意,臣……想要認認真真地活下去。”
這麼多年,無論是痛苦、還是絕望到極限的時候,他都始終記得她說過的話。
這世上,終歸是有人能看到他的好。
終歸有人,不計身份、外貌、血緣、利益,單純地,隻是覺得他很好而已。
阿渺移開了視線。
她不知他說的“那些話”具體是哪些,可若開口詢問的話,又似乎有些尷尬。
“你……彆再稱臣了。”
她遂轉了個話題,“也彆再叫我殿下了,不然,你叫我殿下、我也叫你殿下,聽起來好生彆扭……”
陸澂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換了自稱,被阿渺這麼一提醒,方才留意過來,亦有些訕然。
阿渺瞅著他呆怔的模樣,想起之前被他抱在懷裡、聽著他口氣冷厲地跟陸錦霞說著話,感覺恍若隔世。
明明那一刻她還覺得,自己終於以蕭令薇的身份、見識到了陸澂作為青門弟子“無瑕”的那一麵。
疏離,冷漠,不擇手段。
可一轉眼的工夫,他似乎,又變成了那個傻傻的小男孩……
阿渺坐直身,把幾個布娃娃和剛才梳發摘下的發簪攏到身側,挪開了些距離,抬眼道:
“你過來坐下說話吧。”
陸澂遲疑了會兒,撩袍緩緩坐下,腰背挺直。
阿渺平靜了下來,便開始思索正事。
“之前你說,能幫我把我二姐和六哥他們,都送出建業?”
陸澂頜首,道:“淮南郡的駐軍將領大多是我的親信,從建業到洛陽的行程應該順遂。”
阿渺沒想到,他連出京之後的路途都已經計劃過,微微沉默了一瞬,又道:
“原本這事我想先跟我二姐商量一下,可今夜出了這樣的事,她必是比任何人都更想離開……而且,我六哥的身體,也實在拖不得了。隻不過我覺得,我六哥和七弟……可能不會願意冒這個險。”
陸澂垂首,想起自己親人加諸於她親人身上的那些手段,放在膝頭的雙手不覺有些攥緊:
“隻要你想帶他們走,我必然會把他們都送出去。殿……”頓了下,“你若信得過我,送你們離開之前,我就可以給你六皇兄用些藥劑、抑製住他的散癮。”
阿渺知道青門弟子精通醫藥,自是不作推辭。
“那多謝你了。”
她抬起手,將鬢邊垂落的一縷亂發捋到耳後,又輕聲道:“那個,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叫蕭令薇就好。”
陸澂失神一瞬。
那個心裡喚過無數次的名字在唇齒間輕碾而過,卻終又、止了回去。
“除了你的兩位兄弟、二公主,以及隨行親衛,”他緩緩問道:“你可還有想帶走的人?”
阿渺想了想,“祖母年事已高,怕經不起旅途顛簸。她出身王氏,想來……你父親是不會為難她的。
頓了頓,又道:“今夜那個……那個欺辱了我姐姐的官員……”
“我會綁他去見二公主的。”
陸澂的聲線沉了下來,“還有豫王的事,我也會給你一個交代。”
這一係列的事,看似是程卓所為,但陸澂心裡明白,若非有自己姐姐的授意,程卓是不敢這般明目張膽傷害阿渺的。
阿渺搖了搖頭,“大家陣營不同,站在你姐姐和姐夫的立場上,對令露和我出手、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你不必為了我們,寒了你親人的心。”
“朝權爭鬥,亦有底線。你不是也說,人若隻為權爭而活,又有什麼意思?”
陸澂眉眼微垂,搖曳的燭光映照在他高直的鼻梁上、投下一片晦暗的陰影,襯得輪廓優美的側顏猶如剪影而成的畫作。
“權勢於我而言,從來都不重要。”
他語氣低黯,“若是我早想明白這一點,更果決一些、更隨心一些,很多事就不會是如今的樣子。”
他想要為母親報仇、想要弄清楚阮貴妃毒害自己與母親的真相、想要名正言順地給阮氏治罪,其實,不止一條路可以走。
早在最初,他們就能直接拿豫王的性命作挾、逼迫阮氏認下罪行,一了百了。
可姐姐想要的不止這些。
她還要聲名、要權力,要他以無可指摘的仁君身份成為人上之人。
因為要做到無可指摘,他便不能手足相殘、被人詬病,即使明知豫王私底下惡行昭彰,即使第一次看見他在湖亭前對阿渺動手、就忍不住想要取他性命……
阿渺咀嚼著陸澂的話語,心中似有領悟,想起上次在皇寺聽智鏡講述南疆蠱毒之事,斟酌問道:
“我聽豫王說,你小時候,阮貴妃曾經試過殺你。她是不是……給你用了南疆的蠱毒?”
陸澂沉默一瞬,沒有隱瞞:“是。”
阿渺又道:“那你……想殺阮貴妃報仇嗎?”
陸澂道:“不為我自己。而是因為她用同樣的方法,害了我的母親。”
阿渺聞言若有所思。
所有的往事,終於可以串聯成線:蠱毒,王夫人身亡那夜、陸澂火燒宗祠的瘋狂,他變化巨大的相貌,雁雲山冉紅蘿的弟子……
原來,如此。
一旁的陸澂,亦陷入了沉默。
良久,緩緩開口問道:“你,也想給父母報仇嗎?”
阿渺回過神來,斟酌片刻,虛浮地彎了下嘴角,“我若說不想,你會信嗎?”
微風鼓起紗簾,輕柔地在兩人間拂過。
陸澂垂下眼,看著掠過自己指尖、又轉瞬滑落的簾角,寂然半晌,低聲道:
“那樣的事,交給你兄長去做就好。等你回到他身邊,務必……彆再讓自己卷入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