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腆著臉一笑,“我就想跟你在一處,咋了?”
婦人剜了他一眼,抿起嘴角,“油嘴子。”
……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劈啪地打在油布上,又滴答地落下。
阿渺坐在櫃台前的小桌旁,遠遠望著門口處的一家人,心中翻滾過模糊的念頭。
她取過桌上的幾個人偶,低頭研究了半晌,緩緩輕聲問道:
“你剛才的意思是不是……我們馬上就得離開建業?”
陸澂點了點頭。
“現在的局勢,有些複雜。上巳節,城內外的巡防兵力都會調去西郊,是最好的離京時機。”
豫王重傷,朝中兩派分立的局麵被徹底打亂,之前他在丹陽郡布下的局也收了網,玄武營難洗叛國罪名,陸元恒再心疼豫王,也沒法重罰如今唯一可用的另一個兒子。
表麵上看,權勢的天平似乎已經完全倒向了陸澂這一邊。
但越是這種時候,他身邊的人就越容易被卷入到腥風血雨之中,尤其是春日宴上導致了兄弟相傷、姐弟反目的阿渺。
陸澂很清楚,若不是他在阿姐麵前撂下了狠話,阿渺今日踏出蘭苑的一刻,就會立刻陷入險境……
阿渺遲疑問道:“能不能……再讓我留下一陣子?”
陸澂抬眼看向她,默然片刻,“為何?”
阿渺沒答話,垂眸繼續擺弄著人偶。
“你會玩這個嗎?”
她一手取過一個人偶,垂眸比對了一番,把它倆放到一處,然後又拿過剩下的兩個稍小的人偶,放在旁邊。
“你看,這裡有一家四口。”
阿渺輕聲說道:“這個是父親,這個是母親……就跟我們小時候玩過家家的遊戲一樣。”
她把那個父親人偶拿起來,遞給陸澂,“你來試試?”
陸澂拿著人偶,一臉茫然。
“你不會玩嗎?”
阿渺彎起嘴角,把兩個孩子的人偶朝他推近了些,教道:“你就把你自己想成這家的父親,現在回到家,見到了你的兩個孩子,然後你就跟他們說話。”
“說……什麼?”
“隨便說呀。”
陸澂看了看那兩個小人偶,嘴唇翕合,半晌,把父親人偶朝前湊了湊,硬邦邦說了句:“回來了。”
阿渺忍不住笑道:“哪兒有你這樣的呀?”
陸澂把人偶放回到桌上,寒玉般的麵龐上泛起淡淡赧色,“我不會玩。”
阿渺取過父親人偶,想了想,挪到女兒人偶麵前,湊近了些,“父親先抱了抱女兒,摸了摸她的頭發,問:‘今天一切可好?有沒有哪裡不舒服?’,然後,又說,‘一會兒就讓人給你做好吃的’……”
陸澂怔然沉默。
這樣的話語,他從未聽過自己的父親說過,也不敢相信能從一個父親的口中說出來。
世上,真會有如此溫和的父親?
他不知道……
阿渺將人偶重新交給陸澂,“我幫你跟女兒說完話了,現在你跟兒子來說吧。”
她把男孩的人偶挪了過來。
陸澂依舊言辭艱難,隔了許久,才低聲開口:“父親問兒子,‘功課可有做好?’,然後,又說……又說,‘你要再努力一些’。”
阿渺像是笑歎了聲,拿起那個母親人偶,慢慢湊到了父親人偶的旁邊。
“母親看不下去了,過來對父親說,‘你呀,不要一回來就問功課好不好?應該先問孩子今天過得開不開心,知道嗎?’”
她的聲音輕而溫柔,像是一縷極細極軟的絲線,繞上了他的心頭。
陸澂靜止住,視線落在靠近著的兩個人偶身上,意識有些恍惚。
阿渺扭頭看他,“怎麼不接話?”
陸澂動了動修長的手指,將父親人偶轉向母親人偶,“父親對母親說……他說,‘好,我什麼都聽你的’。”
他的指節,有些微顫,不小心蹭過了她的手背。
那麼小的一塊肌膚,相觸的霎那,竟是將整顆心都牽動得劇烈狂跳……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
否則,不會在心裡閃過那樣荒謬的念頭。
他跟她,扮演著這樣的角色。
如此幼稚而笨拙的,卻又這般令他心動神搖地……第一次、竟然……對婚姻生出了由衷的渴望……
阿渺沉默了會兒,捏著人偶,輕輕動了動。
“母親聽到父親說的話,心裡很開心。她說……”
頓了頓,眉眼微垂,呼吸中有一抹極低的喟歎:“她說,‘柔然的那位公主,真是好福氣啊’。”
女孩似歎似喟的氣息,如同巨浪一般,拍打上陸澂幾近潰塌的心岸。
他扭頭望向她,恰逢她也正移目而來,視線觸碰的一瞬、又飛快地低下了頭。
“我……”
阿渺垂著眸,指尖展著人偶身上卷曲的鐵片,“我大概,又說錯話了……對吧?”
陸澂怔然凝視著她。
阿渺又道:“其實,上次你能來皇寺見我,我已經……很知足了。能夠跟你再做回朋友,得到你的幫助,按理說……我是不該再奢求旁的什麼了……”
她頓了片刻,“可我還是舍不得,這麼快就要離開了……”
她不知道陸澂對她有沒有超乎愧疚之外的情感,但這並不妨礙她自己、用如此的藉口拖延留京的時長。
一個女孩子,放不下心裡惦記的人,因此不肯離開,就好似剛才鐵匠丈夫的那一句“我就想跟你在一處,咋了”,說得理直氣壯,讓人挑不出無理之處。
不是嗎?
屋外的雨聲淅淅瀝瀝,店門口鐵匠一家的說笑聲起起伏伏,而陸澂卻恍若未聞,眼裡、心中隻有阿渺的容顏、聲音,她低垂的睫毛,眼角一點閃爍的水光,唇邊一抹略帶苦澀的弧度……
他在恍惚中伸出了微顫的手,撫向宛如夢境中的倩麗側影,似想以此驗證一切並非幻境,可又……舍不得驚擾了哪怕隻是幻象的她……
那個……連偷看上一眼,都會讓他覺得自慚形穢的蕭令薇。
她怎麼可能……
會心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