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陸澂按照約定,將阿渺帶到了城外離蘭苑不遠的一處草廬,教她給鐵器淬火的法子。
草廬的院內外陳設皆很簡單,像是並無人時常出入,靠東的偏屋之中,架有一個半人高的火爐,爐邊是鼓風所用的橐籥。橐籥鼓風入爐膛,將鐵器燒紅,再移到鐵墩上進行鍛打,整個過程和身處的環境,都是異常的炙熱。
陸澂沒敢讓阿渺進屋,隻讓她站到了門口旁的通風之處,“爐火燙熱、且有火星飛濺,彆太靠近。”
阿渺曾在天穆山跟隨守兵器庫的啞大叔學過鑄鍛,也親自上過手,對這些設施和鍛打的過程都十分了解,不但不怕、還倍感親切,一閃身便溜了進去,探頭去看火爐中的熔鐵。
“你不必擔心我。”麗嘉
感覺陸澂跟了過來,阿渺扭頭對他笑了笑:“我從前不是在江北的佛寺住過嗎?那裡夥房的爐灶也是又燙又有火星亂飛,我也能應付得了。”
陸澂凝視著她,眼神微黯,“你那時……需要自己做飯?”
“也不是每天都做。”
阿渺的注意力,被一旁光滑高大的鐵墩吸引住,慢慢踱了過去,“就偶爾去幫幫忙。”
火爐旁邊,一個穿著皮圍甲的仆役正鼓動著橐籥,將風呼呼地送入爐膛。
陸澂擔心火星濺到阿渺,示意那仆役停了動作、退出了屋去,自己接過橐籥,親自操作起來。
他今日穿著罩著素紗的月白衣袍,風一鼓動,外罩的紗袍便被吹得飄逸翻飛,隻得暫停了手,斟酌了一瞬,脫下了外袍。
阿渺又轉去研究了一番火爐中的熔鐵,覺得差不多到火候了,招呼陸澂道:“你覺得這樣是好了嗎?”
陸澂見阿渺伸著脖子往火爐裡看,連忙上前將她拉開了些,“小心!”
他將她拉到一旁,自己取過火鉗,夾下一小塊燒得發紅發亮的熔鐵,放到了鐵墩上,開始鍛打。
阿渺忍不住又湊近了些。
鍛打,是對力量要求很高的體力活。當初在天穆山學鑄鍛的時候,她年紀還小,而啞大叔又年紀大、且身有殘疾,所以他們大部分的時候是用模具直接澆鑄,真正鍛打的次數不多。
但陸澂不一樣。
他此時剛剛二十出頭,正是由少年蛻變為男人最鮮活而有力的年歲,每一次落錘敲擊,動作既準又穩,充滿力度。熱熱的爐風迎麵吹來,拂動著他因為動作而微微拉開的衣襟,勾勒出挺拔而矯健的身形,扭頭望向阿渺的一瞬,額前汗濕的一縷長發被熱風托起、掠過線條俊美的麵龐。
“你彆站這麼近。”
他放下鐵錘,再次伸手拉她,“火星會濺到你身上。”
阿渺被拉到了他的身後,視線被高大的背影擋去了大半,忍不住抗議道:
“不是說好了教我嗎?你不讓我看清楚,我怎麼學?再說了,火會濺到我身上,難道就不會濺到你身上嗎?你也沒像剛才那個師傅那樣、脫了袍子穿皮甲呀?”
尋常人打鐵,因為高溫和火星,都會脫掉上身所有衣物、穿上皮圍甲。陸澂從前,也會如此。
但今日阿渺來了,他如何好意思在她麵前衣衫儘除?
陸澂想著那樣的情景,也不知是不是爐火太燙的緣故,隻覺得連耳根都灼燒了起來……
阿渺見陸澂沉默著沒反駁,鼓著臉頰、又慢慢挪近了些,專注凝看他的動作。
“你以前……就經常在這兒打鐵嗎?”
她緩緩問道。
陸澂一麵謹慎地落著錘,避免濺出太多的火星,一麵緩緩說道:
“我小時候因為驅蠱毒,必須頻繁地出京居住。阿姐為免引人懷疑,有時便將我送到這裡,既靠近京城,又方便外出……”
那時候,他剛剛拔了蠱,身體虛弱、徹底失明,十分的不習慣。師父教了他通過聲音辨彆方位的法子,卻沒有耐心陪他練習,留他一個人在黑暗裡摸索。也就是那個時候,陸澂發現,自己好像很喜歡聽打鐵的聲音……
“我也說不出是為什麼,也許……是爐火特彆溫暖的緣故吧,聽到鍛鐵的聲響,也會莫名地覺得心安。後來,我漸漸學會了通過聲音來辨彆物體的位置,便試著自己來做東西。一開始,因為什麼也看不見,還做出了許多奇形怪狀的玩意兒……”
阿渺想起自己曾經的那些失敗“作品”,心中感觸,禁不住哧一聲笑了出來。
陸澂扭頭看她,目光相觸的一瞬,不覺也揚起了唇角。
他頓了頓,將已經捶打得薄薄的鐵片用火鉗夾起,又道:“所以我花了更多的時間去研究淬火的藥水,借此補拙。”
淬火冷卻的步驟,其實是鍛鐵中最為重要的環節之一。尤其對於兵器而言,若是冷卻的過程過快,會導致鐵件開裂變形,而若是冷卻的過程太慢,韌性是有了,但硬度又會不足。
因此,當阿渺第一次見到那把軟劍的時候,心中的好奇便促使她對陸澂出了狠招、想要親自試試那把劍的鋒利與韌性。因為想要同時具備這兩點優勢,實在……是太難辦到了!
陸澂夾著鐵片,走到屋子的另一側。
“想要讓鐵片既柔且韌,便不能隻使用一種冷卻的藥水。”
見阿渺滿臉專注地跟了過來,他牽了下嘴角,將她讓到一甕水壇前,“要先讓器物快速定型,再慢慢冷卻。”
他說著,將鐵片浸到自己跟前的水壇中,短短一瞬後,將還在“滋滋”冒煙的鐵片夾出,又放進了阿渺麵前的壇內。
阿渺連忙問:“這兩個水壇裡麵,都用的是什麼藥水?”
“第一個壇子裡有水和香附子,還有少量鳳凰木的樹皮末。第二個壇子裡,主要是油脂和天麻。”
“具體是什麼比例呢?”
阿渺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繼而意識到意圖太過明顯,囁嚅道:“我是……也想學著自己做。”
陸澂並沒有生疑,“一會兒我寫給你吧。”
阿渺沉默了一刹,笑了笑,從旁邊取過火鉗,走回到火爐旁邊。
“我現在其實就可以試一下!”
她一麵說著,一麵學著之前陸澂的模樣,想夾一小塊紅鐵下來放到鐵墩上。
但此時爐火的溫度已經降了下去,熔鐵不再像之前那樣軟,而阿渺的個子又比陸澂矮了一截,不得不微微踮著腳,一麵使勁夾攪、一麵費力探頭向內張望。
陸澂連忙跟了過來,唯恐阿渺的身體撞到火爐上,一手扶住她的肩,一手伸出去握火鉗,“我來吧。”
阿渺撤手躲避,“我自己可以的。”
想要的藥水配方已經得到,按理說,她沒必要再浪費時間跟他周旋了……
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