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夏之月,最重要的節日便是寒食節。
每年這個時候,建業城開始進入多雨的時節。普通的人家忙著給家裡的柱梁刷桐油防潮、農戶們急於收麥插秧,而高門世家的貴族們不為俗務所拘,泛舟湖上聽落雨、把酒推盞宴笙簫,一旦寒食節的祭祀完畢,便少不了闔家聚會飲宴。
四月初七,皇室亦舉行家宴,宗親外戚集聚一堂,飲新茶、鬥百草,男子行令詠詩,女子秋千遊戲,一直持續至夜半時分。但楚王一過午後,便又以身體不適的理由,提前出了宮。
他從前因為眼疾的緣故,不想被人看破自己完全目盲的狀況,每次出現在公開場合時通常稍坐片刻便隨即離開,加之性情疏冷,提前離席倒並不引人生疑。
而此時城外的蘭苑之中,蕭家的兩姐妹也在匆忙地準備離京的諸事。
阿渺提前數日,已將離開建業的計劃告訴了令露。換作從前,一向恪禮膽小的令露,免不了會瞻前顧後、不願冒險,但經曆了春日宴之事,她隻恨不得能早一點離開傷心地!
兩人午後一直陪在祖母身邊,抑淚不舍地依依惜彆。
王太後從阿渺口中得知了蕭劭此後的安排,念著佛號,寬慰兩位孫女:“你們隻管護好自己,以後能陪著祖母的日子還長著!我這把老骨頭,不見到劭兒,是舍不得散架的!”
拜彆祖母,姐妹二人連同近身服侍的婢女,各自換上了輕便的衣裝,舍了大件行李,捱到入夜時分,離開了所居住的院落。
看守蘭苑的將領是陸澂的親信,提前便調遣開人手,引領著阿渺與令露從連通內院的後門離開,上了馬車。從北齊隨行而來的護衛,也換上了平民裝束,在婁顯倫的指揮下跟了出去。
陸澂早在寒食節前,就將早前在北府營部署的兵力調動了起來,辟出京城西門至富陽關的一條安全通道,又利用連番的節慶,將皇城至西城門一路的守將皆替換成了心腹。至此,由建業北歸的路徑完全打通,儘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帶著從皇城中“偷運”出來的蕭逸、蕭欒兩兄弟,等候在城外西郊通往富陽關的小路上,遙遙看見緩緩行近的北齊車隊,心中一時五味雜陳、情緒飄忽流離。
馬車停住,阿渺撩開車簾,見陸澂下馬朝自己走來。
大概因為直接從宮中出來的緣故,他今日的穿著稍顯正式,一身質地華貴的重錦玄袍,袖口襟前繡著的銀絲暗紋,行動間隱有流光瀲灩。
見到陸澂走近,阿渺握著車簾的手不覺撤了些力,將簾角垂低了些。
那日跟他有了那般親密的相處,若說事後完全不曾多想,隻能是自欺欺人。有幾次,甚至夜裡夢見兩人又回到了霜葉山莊裡的那口井中,身體被他緊緊擁住,感官裡浸滿了他的氣息、熱度和咚咚的心跳聲……
陸澂在車前駐足,炙熱而複雜的目光凝濯向她,抑住情緒,緩緩開口道:
“你的六哥和七弟在後麵的馬車裡。不得已給他們用了些藥,十個時辰後便能醒來。”
阿渺點了點頭,“我明白。”
陸澂停頓一瞬,視線瞥向車廂內的令露,略放低了些聲音:“鄭規,我也帶來了。”
令露聽見這個名字,麵色驟變,倏地偏開了臉,縮坐到角落的陰影中。
阿渺回頭看了姐姐一眼,遲疑片刻,掀簾下了車。
“我二姐……定是不想看見那人。”
她示意陸澂走到遠離馬車的路邊,斟酌道:“但我想,若不讓她親眼見他死,可能會心魔難除……要不然,就先將他捆回洛陽,交給我五哥來處置?”
陸澂思忖片刻,召來部屬吩咐了幾句,又對阿渺說:“鄭規是武將出身,我會讓林煥他們小心看管。”
阿渺點了點頭。
陸澂沉默了會兒,又道:“林煥是我心腹,過了富陽,他會護送你們出淮南郡,直到你安全到達洛陽。”
阿渺又點了下頭。
“通關的文書,我也都交給婁顯倫了。”
陸澂頓了頓,欲言又止。
選擇今日送阿渺她們離開,是因為宮宴拖住了掌管兵部的程卓、也分散了京城戍衛的兵力,但姐姐帶著年幼的孩子入宮,必然會提前回府,自己若是離開京城太久,一定會引起懷疑。
所以他能送到最遠的地方,也就隻是這裡了。
陸澂垂下眼,取出一封書信,交給阿渺,“到了洛陽,將這封信交給你兄長。”
“我哥哥?”
阿渺猶疑頓生,接過信,“你寫了什麼?”
陸澂凝視著她,神色鄭重:“他看了,自然會明白。”
他摘下腰間的一個玉牌,“這個你自己留在身邊。這是我的令牌,南朝境內,無論何處,都可暢通無阻。”
清涼的月光,在稀疏的樹蔭間投映出點點碎碎的斑駁銀色,夜風沙沙拂過,像是有人在呢喃低語地訴說著離情。
阿渺握著玉牌,心思一瞬有些沉寂,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許多年前的那個月夜——
小男孩翻出了身上最珍貴的東西,塞到了她的手裡:“臣的令牌,玄武營和神策軍的人,都認得。殿下拿好它,不會再有士兵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