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夢,做得漫長而混沌,夢裡景象光怪陸離,蜂擁地擠壓到心上。
阿渺艱難地睜了睜眼,意識模糊、呼吸發窒,整條右臂又僵又麻。
有人湊到了她的近前,驚喜地說了聲:“公主醒了!”
緊接著,有輕微的腳步聲開始進進出出,像是有人扶著自己的手臂紮了幾針,又有人浸濕了巾帕、替她擦拭著臉頰……
水汽清涼的感覺,讓她的意識漸漸清晰起來,默默地調整著內息、揚起了眼簾。
入目之處,是懸掛在帳頂輕輕晃動的鎏金熏香球。
雪影坐在榻邊,擰著巾帕,一臉的釋然與欣喜:“神佛保佑,殿下總算醒了!”
她放下巾帕,取過軟枕、扶著阿渺靠坐起來,又轉身端過一碗藥,“剛才石先生說了,公主臥床的時間太長,一起來就得先喝了這藥,才能有力氣。”
阿渺右臂還纏著繃帶,隻得由雪影幫忙捧著碗,喝了幾口苦的發澀的藥,抬起眼,環顧四下,“我們……這是在哪兒?”
“這是在魏王殿下的海船上,公主沒感覺到地板有些晃嗎?”
雪影口齒伶俐,一麵服侍著阿渺繼續喝藥,一麵道:“公主不知道吧,您在床上躺了整整七日!那時我們也剛從富陽關被接到了海船上不久,安將軍風急火燎地抱著公主回來,當時公主身上全是血,把我和霜華都嚇得夠嗆,魏王殿下更是……”
提到蕭劭,雪影忍不住頓了一頓。
阿渺喝藥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哥哥他……”
她抬起眼,“他是生氣了嗎?”
雪影遲疑著點了點頭,壓低了聲音道:“殿下他給了安將軍一拳,差點把人從欄杆上打翻下去……婢子跟在魏王殿下身邊這麼久,還從沒見過他對人發過什麼火,更彆提動手了……”
蕭劭一向行事貴雅,治下自有其手腕,幾乎沒人能瞧見他情緒失控的模樣。所以那晚的情形,著實讓雪影嚇了一跳。
阿渺早就知道自己免不了要麵對哥哥的震怒,自以為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近鄉情怯,再聽雪影這麼一說,禁不住頭皮有些發涼。
哥哥他,定是生她的氣了。
臨彆時再三叮囑,書信裡諄諄告誡……可最後,她還是沒聽他的話。
這下,不但是幫她打掩護、做接應的安思遠遭了殃,她自己接下來要麵對的,怕是比安思遠更慘。
難怪醒了這麼久,哥哥一直都沒出現,換作從前,他總是第一時間就陪在了她身旁……
雪影看出阿渺的擔憂,寬慰道:“咱們的軍隊六日前就入了江,聽說眼下已經圍住了建業城,軍務忙的不得了,可殿下他一直都守在船艙的外廂、不肯離了公主,戰報都是每日讓人用小艇送進送出,足見是萬分擔心公主的。剛才聽說公主醒了,也是殿下讓石先生立即就過來,依奴婢看,殿下他就算再有氣,也不會衝公主發的……”
雪影伶俐善察,連帶著又將過去幾日的各處情勢,也都迅速地給阿渺講了一遍。
南下的大軍,已經……開始攻打建業了……
阿渺默然若有所思。
末了,用左手端起碗,咕咕地一口氣喝完了藥,對雪影道:“去看看哥哥在做什麼。”
雪影應了聲,端著藥碗退了出去。
阿渺慢慢起身下榻,趿著絲履,走到了窗邊。
船艙裡的空間不大,為防移動、所有的家具都固定在船板之上,簾外的木窗也緊緊閉合。阿渺取過杆子,撐開窗,夾雜著鹹濕味的海風立刻撲麵而來,撩動紗簾簌簌而飛。
窗外一片海霧浩渺,視野所及的範圍之內,有莫約十數艘高大的三桅海船,長寬驚人,艙體下方設有成排的機弩口,顯然是專門為海戰所建。
船隊的後方遠處,遙遙可見大江的入河口。
那裡,就是通往建業的方向吧?
依著剛才雪影所說,齊國三萬大軍由水路突襲,行動神速且出乎意料,而此時建業城中,陸元恒遇刺瞎了一隻眼、病情反複,統領六部的駙馬程卓死無全屍,朝中大臣人心惶惶,京城周圍的兵力又因之前丹陽郡之變而權力散落、無將可領,而陸元恒膝下唯一的兩個兒子,一個還因為春日宴上受的傷臥床未起,另一個……聽說也病勢沉屙、藥石難進……
阿渺默然望向窗外,看著海船下方一圈圈漾起的泡沫與漣漪,心緒亦如此般起起伏伏,很長一段時間,都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麼。
海風潮濕,偶爾吹著卷起的浪花拂過,將一團團濕漉漉的水汽在空中擊散開來,飄進了她的眼中、臉上。
阿渺抬手摸了摸麵頰,指尖冰涼,好像是夢裡那永不消逝的寒意,晦暗而混沌的,也是這樣帶著濕意、無處可逃地將她緊緊包圍。
雪影從外麵歸來,上前稟道:
“議事的將領們已經走了,魏王殿下一個人在看公文。”
阿渺清醒過來,用力吸了口海風,點了點頭。
船艙的構造與普通房屋不同,內外廂各自有單獨通往甲板的出口,兩廂之間則由一處狹窄的小艙相連。
阿渺在心裡打了會兒腹稿,躑躅地走進小艙,緩緩掀開了隔簾。
外廂比內廂寬闊一些,船窗敞亮,黑漆木的地板縱橫東西,靠著小艙的一頭擺放著寬大的桌案,上麵堆滿公文卷冊。蕭劭一身素服,正背對著她,執筆批閱公文。
或許是眼下運籌戰局的緣故,他衣飾簡練貼身,肩臂上甚至戴著軍將所用的皮製臂鞲,發髻也隻以皮箍綰束,腰背挺直、姿態沉靜。
阿渺望著那熟悉的身影,攥著隔簾,輕聲喚道:
“五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