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渺驚醒過來,上前扶住安思遠,來不及多想便盤膝坐到他身後,凝神運息,將真氣沿後心大穴源源不斷地輸入。
可不管她輸入多少,都仿佛是石沉大海、毫無回應……
軍醫趁著安思遠此時似乎恢複了幾分神智,連忙重新將參湯給他灌下,退至尉遲堅身旁,跪地道:
“我等已經儘力了。求將軍責罰!”
尉遲堅硬朗的麵容繃如礫石,揮了下手,讓眾人退了出去。
他征戰多年,見過了太多的沙場死傷,安思遠的傷有多重,他豈能不知?
他趕到戰場的時候,發覺南軍的左翼幾乎不堪一擊,正覺慶幸之際,才意識到豫王是將所有的軍力都集中到了城門的位置。
近乎一比百倍的人數之差,將整個城門口瞬時淪為了被圍剿擊殺的修羅場。
長矛櫻槍列陣圈出,將困在中間的齊兵和戰馬,一個接一個地刺穿、拽倒。地麵上血流成河,屍體成山,緊接著,燃燒著熊熊烈火的巨大火球,飛砸了過來……
尉遲堅清楚,那時的安思遠,明明是有機會逃的!隻要他下令打開城門,就能退回城中、就能保住性命,可他偏偏……沒有那麼做。
因為城門一開,就等同失掉了建業……
阿渺還在不管不顧地輸著真氣,拚到了極限,發絲汗濕、臉色煞白。尉遲堅上前摁住她的手臂,顫聲道:
“公主彆做無用之事了。”
“你走開!”
阿渺淚如雨下,死死不肯撤手。
隻要她不放手,他就至少還活著!至少還有一絲氣息!
尉遲堅用了力,拽住阿渺,“再這樣下去,公主也活不了!”
阿渺被拽住了胳膊,另一隻手下意識凝氣成掌,抬臂就要擊向尉遲堅。
這時,安思遠幽幽地出了聲:
“阿渺……”
阿渺連忙收手,扶住他,“思遠!”
安思遠慢慢睜開眼,一雙灰褐色的眼眸,似乎因為參湯的作用而恢複了幾分光亮。
他看向尉遲堅,聲音微弱:“建業守住了嗎?”
尉遲堅狠咬牙根、抑著情緒,點了點頭,“守住了。左翼和中路也拿下了。郭玄明正帶兵去收拾豫王。取他人頭是早晚的事。”
安思遠闔了闔眼,嘴角揚出一抹笑意,“那就好。”
他朝阿渺的方向費力扭了扭頭,“你的家鄉,守住了。”
阿渺拚命壓著哽咽,啞著聲:“思遠你彆說話了……說話費力氣……”
安思遠握住她扶著自己的手:
“你彆哭。小時候,我爹說過,馬革裹屍英雄事。能死在戰場上,就是一個將軍最好的歸宿。”
尉遲堅仰起頭,看向帳頂,再也忍不住淚光。
這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
那孩子,從小就想當將軍,不許人叫他世子,要叫安小將軍。他淘氣、卻不驕橫,跟著大人們出入軍營,跟士兵們混得比當將領的還熟。他喜歡養馬,也幫安氏其他的將領們馴馬,對親手養大的馬兒個個愛惜得不得了,唯一一次賣掉了兩匹心愛的千裡馬,聽說是……為了換一把自己都不會彈的紫檀琵琶……
尉遲堅抬起粗糙的大手,往臉上抹了一把,沉聲道:
“少將軍等著我,我取了陸沅的人頭就回來!”
語畢,拎過地上的一柄長刀,大步掀簾而出。
阿渺扶起安思遠,想要再次替他運功度氣,卻被他攥住了手。
“彆坐我身後,我得再多看你幾眼。”
阿渺唇角幾乎咬破,才忍住沒讓眼淚掉下來,拿軟墊靠在安思遠頭下,自己坐到了他身前。
昔日鮮活健朗的少年,此時奄奄一息,唯有一雙眼睛,還似從前那般亮晶晶的,定定地望著她。
她想起他們的初識,想起他站到自己麵前,滿不在乎地把頭發胡亂拂了回去,揚著下巴對她說:“怎麼樣,剛才我那招厲害吧?”想起自己曾懷著怎樣羨慕的心情,看他手腳利索地爬上了楊梅樹,想起他如何雀躍地邀請她去風閭城打飛蝗……
還有那日的林間,陽光明媚、草木幽香,他扔了阮琴,紅著臉問她:
“阿渺,你能……能讓我親你一下嗎?”
可那時,她卻說,“我要回建業。”
阿渺的淚,終於落了下來。
安思遠移開視線,望著開始變得模糊起來的視野遠處,輕聲道:“你彆哭了。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頓了片刻,“我跟你……說到底也不是特彆熟。小時候你住在天穆山,也是偶爾才見一回。算起來,我跟蕭令露更熟。”他扯了下嘴角,“現在想想,我其實,更願意娶她呢。”
阿渺拭了下淚,握著安思遠的手,“好,等你好了,我馬上就把她接來!”
安思遠移回目光,怔怔地看了她一眼,末了,咧嘴笑了笑,“好啊。”
他回握著女孩的手,感覺自己身體的知覺在一點點地消逝,仿佛用儘了所有力氣,都再無法感受她的熱度。
他突然想起,自己好像,還沒帶她去過風閭城呢。
初秋的風閭城,沒什麼風沙,城外觀霞山的草木也還是綠的,他們可以騎馬打獵、篝火燒烤,阿渺學過弓.弩,箭術也是不錯的,到時候跟他一起射雁,保準讓虎子他們都羨慕死。
若她不喜歡城外,便去風閭城西的市集逛逛,那裡有西域商人擺設的小鋪攤位,賣各種中原沒有的新奇玩意兒,她肯定能喜歡。
還有小時候他常去爬的古城牆,日落的時候看景特彆美!她又功夫好,兩人可以手牽手,踩著城牆垛口散步,旁人想學都學不來……
安思遠想著那樣的情景,嘴角浮出淺淺的笑意,眼神中被參湯吊起的光采卻漸漸散了去。
阿渺連忙扣住他腕間的脈門,將內力推入,顫聲喚道:“思遠……”
安思遠神智稍返,低聲喃道:
“忘了我吧,阿渺。雖然我舍不得,雖然我不甘心。但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歡陸澂,對不對?”
他望著她,殘存的視覺裡映著夢裡出現過千百回的女孩的容顏,“那天你捅了他,哭得那麼傷心,我就知道……我輸了。”
阿渺淚珠簌簌直下,一麵拚命輸著真氣,一麵啞聲道:“你彆說話了……我求你了……”
“要是我不死,我絕不會……把你讓給他。可現在……”
安思遠的聲音逐漸低微下去,嘴角逸出血沫。
“我隻想……你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