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渺回過神,迅速地撐起身來,手臂卻因此掠過陸澂的衣襟,讓鬆垮垮垂落的衫口徹底滑了下來。
男子堅實的胸膛上,兩道新舊交錯的刀痕駭然醒目。
新的那道割開了皮肉,此時依舊微微滲著血,而舊的那一刀刺得尤為深,留下了一輩子也除不去的疤痕……
阿渺惶亂地移開了目光。
她一言不發,起身走出洞外,少頃拿了幾片寬大的樹葉返回,蹲身在池邊洗淨,然後用葉麵兜了些水,送到陸澂唇邊。
“喝吧。”
她伸著手,卻不看他,語氣透著幾分疏冷,“我沒有你們陸家人惡心,不想留具屍體當人質。”
陸澂沒有拒絕,就著阿渺的手喝了點水,抬眼看向她,動唇欲言,阿渺卻倏然起身,坐去了一旁的角落裡。
“我要運功療傷了,彆打擾我。”
她平複了一下情緒,閉目盤膝而坐,慢慢疏導起紊亂的內息。
這幾日在內傷未愈的情況下,幾次逆脈運氣,隻怕是落下了難以根治的病根,恐怕沒法再恢複到以前的狀態了。若再不想辦法療傷,說不定情況更糟……
阿渺沉下心來,凝神靜氣,按小時候師兄所授的心法,嘗試一點點修複內息。
她自小在卞之晉的嚴苛教導下習武,認真起來也是極有定力,一坐便是小半天,緩緩歸氣入脈,睜開眼定了定視線,發現原本躺在池邊的陸澂,早已消失無蹤。
這是……以為她要扣他當人質,所以跑了嗎?
阿渺連忙起身,快步出了洞口,見碧浪白沙之間,陸澂衣衫飄揚、倚著一塊岩石而坐,聞聲朝她轉過頭,站起身來。
“吃點東西吧。”
他聲線中還帶著幾分乾涸的暗啞,麵色蒼白,殘破的衣衫被認真地整理過,肩頭兩端用細繩穿過紮緊、有些歪斜地係了個死結。
他右臂無法動彈,左手捧出一個蚌殼,上麵盛著顏色鮮豔的野果,遞至阿渺麵前:
“我辨認過,沒有毒。”
阿渺看了眼野果,內心掙紮了片刻,冷冷道:“不用。”
她一日一夜沒有進食,要說不餓,那是騙人。
可此刻她寧可挨餓,也不想再承他的情!
陸澂沉默片刻,緩緩撤回手,斟酌說道:“那要不吃魚吧。我剛捉到一條魚,待會兒生了火,可以做魚湯。”
魚?
阿渺心底翻湧的好奇心占了上風,脫口問道:“哪裡捉的魚?”
隨即又立刻有些懊惱,瞥了眼陸澂身上的傷口,語氣添了一絲譏嘲,“就你這樣,還能有力氣捉魚?”
她收回視線,恰巧卻與他的目光撞到了一處。
兩人默然對視一瞬。
阿渺飛快地扭開了頭。
“我小時候因為拔蠱,用過青門的許多奇藥,所以皮肉傷比常人恢複得快些。”
陸澂靜靜開口,轉向崖石與礁湖相接的水灣,“而且捉魚也不費力氣,我隻在那裡設了個魚籠,放了些蚌肉作餌,它就自己進去了。”
阿渺躑躅片刻,終是忍不住踩著細沙走到水灣前,望向幾塊礁石天然圍出的圓圈中、木杆撐開的一頂“布傘”。
“那些東西……”
“都是船上的。”
陸澂跟了過來,輕聲解釋道:“我們之前身處的海船雖然被火燒了大半,但底艙還在,被礁石撞碎以後,裡麵不少東西都衝進了礁湖。礁湖有礁石作天然屏障,這些物件便被困在了其間。”
阿渺想起沙灘上的那些船體殘骸,一下子反應過來。
雖然看上去爛糟糟的,但那些殘骸中必然有許多有用的東西!昨天慌亂之中竟然沒有想到……要是早些找出些帆布之類的料子,也不至於靠著自己的體溫去救陸澂……
想起今早醒來時的場景,阿渺不由得再度心跳如鼓,連忙轉身,快步朝海灘的另一頭走去。
潔白綿延的沙灘上,零零散散地躺著許多被波浪推送上來的殘骸。
阿渺低頭尋覓,專挑織物、木料等物拾撿,又遠遠眺望到礁湖裡浮著的幾塊大木板,脫了鞋襪,下水遊了過去,慢慢推拽著往岸邊走。
陸澂也跟了過來,伸手幫她扶住在波濤中起伏的木板。
阿渺挪了開來,“不用你幫!”
陸澂收回手,默然一瞬,轉身去拉一旁被浪衝過來的一截木柱。
阿渺皺眉,迎風喊道:“你拿那個做什麼?”
“那上麵有串鐵索。”
陸澂費力地拉住木柱,一麵道:“鐵器難得,將來可以熔作它用。”
阿渺扶著木板,冷眼瞧著他艱難地穩住身形,胸背和手臂的傷口被擊起的海浪打濕,忍不住情緒翻攪起來:
“熔什麼熔?又不是要一輩子困在這裡!這島上明明丘陵起伏,說不定另一頭就連著陸地,我今天就出發去找離開的方法!死也不會死在這裡!”
陸澂在浪濤中側轉回身,英俊的眉眼映著驕陽碧波,顯得麵色格外蒼白。
阿渺跟他對視一刹,情緒越發有些失控。
“你看什麼看!等我找到離開的法子,你就是大齊的人質!要是我死了,你也彆想活!”
海風獵獵,吹拂起她烏黑的發絲,掠過潮濕的眼角。
陸澂靜靜凝視她,半晌,動了動唇,“好。”
阿渺不可置信地瞪著他,仿佛周身的力氣都打在了棉絨上,憋了口氣正要發作,一個拋高的浪頭突然從身後打來,卷住她衝了出去。
失去平衡的身體撞上了另一堵“肉牆”,兩人麵對麵地跌進碧濤,被雪白的浪花衝到了沙灘上,緊接又被退浪回撤的力度向後摩挲著拉拽。
阿渺隻覺得自己先是伏倒在了陸澂胸前,然後又被海浪拉扯著、朝更下方摩擦過去,當即羞窘得無地自容,也顧不得會不會吃一口沙子,用力摳進沙地裡,掙紮著翻身跪坐起來。
混攪了細沙的海水,浸了她滿頭。阿渺懊惱地捋開亂發,用袖口拭去粘到眼皮上的沙粒。
待重新定下神來,視線恢複,見陸澂依舊坐在淺灘的水中,頭微微扭向了一旁,頸間喉結輕輕滾動了下,神色似乎比她自己更為窘迫。
什麼嘛……
又不是她故意去撲他的……
阿渺悻悻想到,站起身彎腰去擰濕透的衣裙,一低頭,突然瞧見了自己幾近透明的衣襟。
“啊!”
她禁不住驚叫起來。
陸澂聞聲移來視線,又再度倉皇地瞥開。
她的內衫脫給了他裹傷口,如今就隻剩外麵薄薄的一層夏裙,一浸水,婀娜的曲線便一覽無餘。剛剛還隻是上半身,如今站了起來,更是連下麵也……
陸澂隻覺得心血翻騰、腦中嗡鳴,也不知是不是傷口泡了水開始惡化,人好像又有些發燒,連意識都是迷糊的。
阿渺又氣又急,收臂抱在胸前,一抬眼瞅見陸澂耳根都紅了,愈加惱羞成怒,撿起沙灘上的鞋襪,扭頭跑開來了。
日色尚早,島上陽光亦分外曛暖。
阿渺沿著原路朝崖洞跑出一段,又覺得不妥,跺了跺腳,調轉方向,朝內陸的那一頭走去。
她此時衣衫儘濕,留在海灘附近難免會與陸澂照麵,不如趁著等衣物變乾的時間、去島中高處走走,確認一下地形。
阿渺穿好鞋襪,研究了一下方位,走進了沙灘西北方的密林。
跟海灘邊山崖相連的丘陵山脈,一路朝西北蔓延增高,地勢不算陡峭,隻是林間草木蔥蘢、灌枝遍地,時常鉤扯住阿渺的衣物,且四下一片寂靜深幽,連蟲鳴鳥叫的聲音都鮮少可聞。
阿渺腰間的冰絲鏈還在,伸手解了下來,時不時施展輕功躍過枝葉蔓生的灌木,向上攀登。莫約過了近一個時辰的工夫,總算看到了山坡的頂端,忙不迭縱身躍了過去。
這裡是山脈次高的地方,雖不是最高處,卻也足以將整座海島的地形儘收眼底。
阿渺在山頂上轉了一圈又一圈,將東南西北四個方位來回仔細看了半天,心裡的擔憂漸漸冷凝成絕望,思緒不由自主地發涼。
這座島,確切地說,是一座孤島。周圍沒有陸地、也沒有其他的島嶼,茫茫四下,除了海水、還是海水……
也就是說,除非再造出一艘可遠航的海船,他們根本沒有重返中原的希望!
一輩子……都得困在這裡。
而且……
是跟那人一起……
阿渺隻覺得渾身失力,連忽略了許久的饑餓感、此時也萬分不合時宜地鬨騰起來,腹胃絞痛,手指發抖,整個人都是暈的。
她機械地朝來時的方向返回,行動間沒了先前的那股勁頭,連被樹枝刮到了也沒反應。好在走的是下山路,不用費力,一路跌跌撞撞地連奔帶跑,衝到了坡下。
頭暈的厲害,腳步亦是虛浮,阿渺扶著樹木走到快到沙灘的位置時,經不住停下喘息起來,恍惚間像是瞧見一道高挺的身影,疾步朝自己而來。
“怎麼了?”
陸澂奔至阿渺近前,見她臉色發白、冷汗浸濕了額發,身上還有大大小小被樹枝刮破衣物的痕跡,不由得陡然焦灼,下意識伸手就想探查她的脈象。
他自己身上的傷,實則比看起來嚴重許多,之前設魚籠、打撈器物,已是耗儘了他強撐出來最後一絲氣力。
被阿渺撇在海灘上之後,他花了很長時間才站起身來,又花了很多工夫,才將崩裂開來、浸滿了泥沙的傷口處理乾淨,重新纏裹好,待稍稍恢複了些力氣、確定不會露出讓人覺得厭惡嫌棄的病態,便起來四下尋找阿渺。
阿渺抬眼看清身前陸澂的麵容,揮開他朝自己伸出的手。
“你走開!”
她從樹乾上撐身而起,踉蹌著繼續朝前走去。
陸澂一語不發,跟了上去。
林間靠近海灘的地麵上,鋪散著被海風刮入的細沙,踩上去沙沙脆脆,起伏著深淺不一的腳步聲。
阿渺頭暈的厲害,耳朵裡回響著身後之人亦步亦趨的步履聲,隻覺得愈加心煩不已。
她猛地頓住腳步,側轉身怒道:
“你乾嘛一直跟著我!你是狗嗎?”
陸澂停下步伐,沉默一瞬,“你覺得是,便是吧。”
阿渺呆呆瞪著他,一時辨不清自己是想哭還是想笑,咬著唇角,遽然轉回身,抬腳急走。
步子邁得越加的歪斜,連奔帶走地剛剛踏上了海灘的沙地,眼前一黑,人暈乎乎地便跪到了地上。意識尚未抽離,可所有的情緒卻糾成了莫名的悲傷,她埋低頭,霎時落下淚來。
少頃,感覺有人在身邊坐了下來。
阿渺不用抬頭就知道是誰,正打算動手推人,一抬眼卻瞧見麵前一個切開一半的嫩黃果子,足有甜瓜大小,清香四溢。
“先吃點東西吧。”
陸澂將果子遞到阿渺手邊,“你長時間不曾進食,先慢慢喝點甜汁……”
阿渺垂下眼,見果瓣中央凹聚著清亮的果汁,瞪著盯了半晌,怔怔無語。
她從小就喜歡吃冰冰涼涼的甜食,以前心情一不好了,乳娘就趕著給她做冰鎮的梨膏、酥酪,後來大了,五哥也還時常拿這樣的法子哄她……
阿渺抹了把眼淚,下意識地伸出手,慢慢接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