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靜靜對坐,良久無言。
隔得半晌,阿渺才又緩緩開口道:“你的傷口沾了水,不用換藥嗎?”
“不用。”
陸澂端身而坐,輕聲答道:“一會兒就乾了。”
阿渺沉默一瞬,轉過身,背對著他,手扶著膝頭:
“你換吧,我不看。”
頓了頓,又道:“不是我多事,是你既然答應了要幫忙造船,就最好彆病倒。我急著回中原。”
陸澂寂然片刻,遲疑著慢慢解開蹀躞,鬆開了上身的衣衫。
他的傷,遠比看上去更嚴重。
事實上,若是強撐著一直不換藥,怕是熬不到明天……
阿渺的手肘支在膝頭上,雙手托著下巴,飛快地揚了揚眼簾,偷瞥了一下石壁上投映著的男子身影,臉龐微微有些發燙。
畢竟……是曾跟她那般親密相處過的男子。
她還記得,他們顫抖的雙手是如何緊緊交握、炙熱的唇瓣是如何青澀而熱切地探索著彼此,記得他的氣息、他的溫度、和他狂亂的心跳……
她明明覺得,那一切都不該是真的。
可偏偏又覺得,真實鮮活的仿佛刻入了骨血之中,隨時隨地都能在腦海裡重現……
阿渺長呼了口氣,圈住膝蓋,將臉埋進了膝頭。
“其實……”
陸澂的聲音,帶著幾分斟酌,在身後輕輕響起:“你不必擔心,我會誤解你的好意。”
他一圈圈解開手臂上的繃帶,感覺情緒也似同樣糾纏,低垂了眉眼,繼續道:“從前……我是有過癡念。但如今已經想明白了,你就算心軟,不肯對我下殺手、願意救我性命,皆是因為你天性善良,我不會……再敢癡望些彆的什麼。”
唔?
阿渺埋在膝上的眼睛眨了眨,怔住。
天性善良?
他是在譏諷她嗎?
她忍不住抬頭轉身看了陸澂一眼,卻見他上衫儘除、赤身濕發,心頭一跳,倉皇轉回頭去,沒好氣地問:
“你什麼意思?誰心軟善良了?”
陸澂垂目繞著腕間的繃帶,“那日聽你說起刺殺我表兄的經過……我才知道,你原本是可以直接取他性命的。就像……那時對我一樣。”
他手中動作緩了緩,視線落在光影搖曳的虛無之處。
“所以我想明白了,你沒殺我,並不是因為我有什麼不一樣,而是你原本就心地善良,否則,那晚你也不會冒著被擒的風險、為哲成運功療傷,不是嗎?”
阿渺身形僵硬,欲言又止,感覺自己陷入了一種兩難境地,既不想承認對方的看法,又不能開口否認,不然……豈不是等同於說他對自己而言、確實有什麼不一樣?
她翕合了幾下嘴唇,好半天,凶巴巴地擠出一句:
“你既然知道自己沒什麼不一樣,乾嘛砍自己手?乾嘛跟著我跳海?天底下哪兒有你這麼瘋的人……”
陸澂抬起眼,望向麵朝石壁的女孩背影:
“我本就不是心狠之人,哪怕隻為小時候的情分,也不能眼睜睜看你死在麵前、而無所作為。再說,你的祖母是我的姑祖母,你與我和王迴,皆是從表兄妹,終歸又與旁人不同。”
阿渺在心裡反複琢磨著,總覺得這話裡的邏輯聽上去有些怪怪的,可若真要她出言反駁,又好像說什麼都是錯。
她糾結了半晌,聲音低微了幾分:
“照你這麼說,我們突然間就成了親戚朋友了?從前發生過的那麼多事……都能裝作沒發生過?我傷了你父親,殺了你姐夫,還……還有其他那些,你說得像能一筆勾銷似的……哪兒有那麼容易?”
“不然你想怎樣?”
陸澂柔軟低沉的嗓音,縈入淅瀝的雨聲,有種潮濕的感覺:“不然,我們現在再去跳一次海?把父輩的仇、我們的恨都了結了?”
阿渺愣了愣,繼而啼笑皆非,咬唇不語。
轟轟的雷聲不斷回響在洞內,洞口的雨簾嘩嘩如瀑,而她的心裡,卻難得地覺得安寧了下來。
“你……很恨我嗎?”
她抬起眼,看著石壁上的人影,輕聲問道。
陸澂沉默了會兒。
“若說一點兒沒恨過,你信嗎?”
他頓了片刻,又道:“但我也能理解,人為了達到目的,有時候難免不擇手段,說些違心話欺騙彆人……這種事,我也不是沒對你做過。”
“你騙過我?”
阿渺下意識地提高了聲,很想問“你騙了我什麼”,可又覺得顯得太在意,竄出一半的話慢慢咽了回去:
“那……你的意思是,你現在……不恨我了?”
陸澂搖了搖頭。
他望向阿渺的背影,堵塞在胸腔中的疑問輕聲問出:
“你呢?恨我嗎?”
阿渺盯著石壁,沒有立即說話。
她恨過他嗎?
因為他的姓氏、他的家族……
可其實她心裡清楚,那些父輩的罪惡,跟他又有什麼關係?
若是罪名要通過血緣來繼承,那她自己,不也是十惡不赦嗎?
若身為兒子、就必須要擔負起旁人對父親的仇恨,那思遠就合該因為涼州人的刻意拖延而喪命嗎?
“我隻恨……”
良久,阿渺緩緩開口道:“隻恨那些爭鬥,沒法早點結束。”
她頓了頓,長久壓至深處的心事脫口而出,“小時候,隻知道自己仇恨痛苦,以為隻要能報了仇,便能從此釋懷快樂,可長大了,才明白這條路走下去能有多艱難、又會牽連多少無辜的人,早知道會是這樣,我……”
她訕訕收住話頭,垂低眼,沒再繼續。
陸澂握著解下的繃帶,在指間輕繞,“我明白。當年為了給我母親報仇,我還在雁雲山的時候,就開始謀局朝爭,拉攏過江左的世家、鏟除過敵對的勢力。後來,為了讓豫王坐實罪名,還曾刻意縱容過他麾下將領瀆職謀反。若沒有這些算計,很多人的命運都會不同。丹陽郡的士兵不會枉死,我表兄也不會千裡迢迢地去到北疆、又在那兒遇見了你……
所以上回春日宴之後,我便做了決定,將來再與阮氏為敵,務必不要牽連旁人。既然我的本意隻是為了給母親報仇,那為何一定要攪入權勢榮耀的爭奪?我寧可直接一些,哪怕被人說我殘害手足、不敬庶母,我都無所謂。”
“不要權勢榮耀?”
阿渺盯著壁上陸澂的影子,撇嘴笑道:“你既然能這麼灑脫了,乾嘛還要去奪我們的沂州?”
“因為我跟你一樣,隻想讓這一切都早日結束。”
陸澂語氣鄭重,頓了一頓,又低聲道:“彆的方法,我也並非沒有試過。你知道的。”
阿渺想起他寫給五哥的那封信,沉默下來。
洞外的風雨聲,也在漸漸消退,海上的風暴,似乎是來得快、去得也快。
等風雨徹底散去,他們估計得想辦法把煉爐建到更內陸的地方去……
阿渺在心中計劃著接下來的打算,恍惚覺得,好像跟陸澂朝夕相處也沒有那麼讓她害怕惶恐了。
他是皇祖母的外侄孫,是青門的弟子,隻要她永遠把注意力放在這樣的身份上,就不會覺得糾結難堪了,是不是?
而且,他不也說了,不會再心存癡望、也不會誤解她的好意嗎……
“等雨停了,我們就把工具和材料搬到今天去過的山坳那邊吧。”
阿渺調轉了話題,提議道:“那裡地勢高、又有粘土可取,還能再繼續往內陸探尋,看看還有沒有其他有用的物材。”
或許是陸澂的那些話,在心理上潛移默化地起了作用,她此時的語氣自然了許多。
“既然……”
阿渺頓了一頓,斟酌著用詞,“既然現在的處境都這樣了,你也說了不再記著從前的事,那不如我們暫且約法三章、和平相處,先將眼下的難關度過了再說。”
陸澂看向她,緩緩道:“好。”
“好什麼好呀?我都還沒說條件呢!”
阿渺伸著手指,朝他的影子比劃著,“第一,凡事涉及戰爭和政治的事,都不要在彼此的麵前提起。第二,跟你我兩姓仇怨有關的事,也不能提。第三……”
她不自覺地咬了下嘴角,“上次……上次在建業城的那些事,任何有關的任何話題,都不能再提。”頓了頓,“要是你能辦到,我就……就試著隻把你當作我的從表兄,跟你和氣相處。”
阿渺的情緒一放鬆,說話就有了少時輕靈軟糯的起伏感,一如許多年前,那個半勸半哄、逼著慶國公世子吃蝦的小女孩……
陸澂凝視著她的背影,目光清炤,唇畔卻有溫柔的淺弧浮現: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