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渠北麵的儘頭,矗立著新宮中地勢最高的朱雀台。
台高九層,閣頂俯瞰整個洛陽內城,布局設計精巧,連接前朝外殿與帝寢,防禦森嚴、易守難攻,是平日蕭劭與心腹重臣秘議政務的所在。
此時髹金黑漆屏風後的蕭劭,一麵更換下繁瑣的玄衣纁裳,一麵聆聽屏風後奉旨前來的許落星、夏元之二人,奏報政務——
夏元之道:“因為之前王迴受刑而亡的事,那些降臣心裡多少還是有些芥蒂和擔憂的。陛下今日封賜陸澂姐弟,也算是給他們吃了一劑定心丸,眼下再下旨讓江左世家北遷洛陽,應是最好的時機。”
許落星也讚同道:“世家北遷之後,整個大齊的政權中心都將控製到帝京,同時也能斬斷那些氏族與南疆暗通款曲的可能,宜早不宜遲。”
內侍跪地係好最後一截絲絛,蕭劭輕挽錦袍衣袖,神情沉吟地從屏風後緩緩踱出,看了眼夏元之。
“那此事就交由你去辦吧。明日一早,朕就將旨意下達中書省,你可儘快準備南下。”
“是!”
夏元之了解蕭劭的行事效率,當即便領旨退下,出宮備行。
蕭劭朝留下的許落星抬手示意,兩人走到臨台的窗邊坐下。
許落星如今高居丞相之位,行事作派倒依舊秉行布衣之風,官袍簡素、神色整肅,坐下之後,諫言道:
“陛下安排陸澂素衣請降之舉甚是精妙,震懾與施恩皆恰到好處,如今南朝世家的棘手問題暫得緩解,陛下接下來理應儘快解決北疆的兩虎相爭。”
當日涼州的軍將顏至德延誤了救兵增援建業的時機,間接導致安思遠的慘死,事後蕭劭為了平息安氏將領的怒氣,在顏至德攻下安慶府之後,問罪將其斬殺,算是在很大程度上狠駁了周孝義的顏麵。
許落星繼續道:“以周孝義的性情而言,此事他定然心存不滿,因此陛下兩次下旨宣召他進京、皆被其稱病拒絕。眼下想要解他的心結,陛下隻能做兩件事,一,削奪風閭城的安氏的兵權,將北疆三軍至少一半的兵力轉授涼州。其二,晉封周孝義女兒的位份。若是陛下打算從中原或者江南世家中擇選皇後,那周音綺可進貴妃之位。若陛下打算讓安侯的女兒也入宮,那麼周音綺就需升至後位。此二件事,缺一不可。”
蕭劭取過侍從奉上的茶壺,為許落星親自斟滿半盞,淡然道:
“朕若一概不肯,又當如何?”
*
阿渺跟著徐氏母女在偏殿坐了一會兒,用了些茶點。
嬿婉哭過一場,情緒稍緩,慢慢也肯跟阿渺搭話了,聊起過去一年發生的各種事,譬如她現在搬來了洛陽,新置的侯府就在最靠近皇城的臨雲街,又譬如趙白瑜得知阿渺被安全尋回之後,便自請調守北疆,呼延義以為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喜滋滋地跑去表白,結果慘遭無情拒絕……
兩人畢竟是打小的閨密,隻要避開那些定然會引發不快的話題,很容易就聊到了一起。
倒是後來寶華找了過來,瞧見公主哭花了的妝容,嚇了一跳,趕忙喚人來補妝。
“流光殿那邊傳了話,晚上的正宴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
寶華指揮著侍女:“趕緊給公主補好妝,再把那條銀線暗紋的帔子拿來。”
阿渺本就不想去赴宴,恨不得都不用起身。
徐氏見狀將嬿婉拉起,哄著阿渺:“乖乖兒趕緊拾掇好,我先帶嬿婉過去,在宴席上等著你!”
阿渺無奈,隻得任由著宮女們七手八腳地、又重新將自己裝扮了一番。
待整理妥當,踏出殿門時,外麵的天色已是即將轉暗。
舉行正宴的流光殿臨水而建,與西麵的紫清殿、東麵的純熙殿,同倚宮中的禦湖。
為免誤了宴時,寶華讓內侍引著阿渺乘了禦舫、由水路前往流光殿,自己則登了輦車,另行旁路。
阿渺等人抵至停泊禦舫的湖畔,遠遠見旁邊的花林小道之中,有幾名手執風燈的宮娥也正款款走近。
宮娥的身後,當先一人,是阿渺的堂姐蕭華音。
華音幼時與令露交好,也是幫忙嘲笑揶揄阿渺的“主力”之一。陸元恒掌控建業之後,蕭華音與許多滯留京城的蕭氏宗室一樣、失去了原有的權力地位,及笄之後,還曾被陸元恒下旨賜嫁給了張隱銳的內侄。
後來南朝傾覆,蕭劭將蕭氏宗親接至了洛陽,蕭華音便自主廢了婚事,隨著宗室一同北上。如今時常跟在令露身邊,幫忙照顧太皇太後的起居。
她抬眼望見阿渺,連忙上前行禮:“長公主。”
阿渺的視線,卻越過蕭華音,定定落在了她身後二人的身上。
一年多未見,陸錦霞的神情憔悴了許多,昔日在建業城中執掌權柄的淩厲、被一種更似冷漠的傲然所代替,腰背挺直地娉婷而立,容貌依舊有種盛放的美麗。
而另外那人……
蕭華音循著阿渺的視線轉頭,解釋道:
“哦,淮南郡侯和鄭國夫人今日領了封賜,主上特許他們去長生殿叩謝太皇太後慈恩。眼下我們正要一同去流光殿的夜宴。”
陸錦霞盯著阿渺,走上前來,斂衽行禮:
“長公主殿下,彆來無恙。”
阿渺想起兩人最後一次的見麵:濺滿鮮血的太極殿、被割去了頭顱的程卓、哭喊著的孩子,還有怒吼著必取自己性命的錦霞……
她莫名有些尷尬,躊躇一瞬,喚了聲:
“霞姐。”
錦霞似乎從阿渺的反應中讀出了些什麼,目光閃爍著幾許探究與研判,繼而轉向身後那道躑躅的身影:
“阿澂,怎麼不來拜見公主?”
阿渺隱約體會到了錦霞語氣中的某種意圖,思緒一瞬雜亂難辨,垂眸道:“不必了!”
語畢,轉身就往禦舫的方向走。
走出兩步,卻又遲疑著停了下來,沉默片刻,輕聲吩咐侍官:
“讓他們……也一起上船吧。”
阿渺與蕭華音幼時不睦,長大了好像也沒什麼共同話題,一起坐進了舫中,都下意識地回避視線、攏袖沉默。
倒是錦霞顯得大方閒適,越過艙窗、觀賞著禦湖兩側景致,歎道:
“能在洛陽建造如此大的人工湖,著實難得。”
轉向阿渺,“長公主是更喜歡洛陽,還是建業?”
阿渺斟酌了一瞬,“當然是洛陽。”
錦霞笑了笑,站起身來,“那可否請公主略儘地主之誼,介紹一下宮中名景?”
說著,盈盈走出艙門,踏上甲板。
阿渺躊躇片刻,也起身跟了出去。
湖麵水聲輕漣、夕光瀲灩,兩側花林盛放,美不勝收。
船舷一側,因避嫌而獨留艙外的陸澂,一襲天青長袍,迎風而立,聞聲轉過頭來,側顏映在暮色裡,如月如玉。
錦霞順著阿渺的視線投去一瞥,輕勾嘴角:
“聽阿澂說,你跟他在海島上一起生活了一年多。看樣子,你們相處得還不錯。”
阿渺抑住情緒,走到船頭,低聲卻清晰地說道:
“霞姐若以為,利用任何已經過去的情分、就能拿捏住我,那可趁早死心。我皇兄既已饒了你們的性命、又賜予爵位,足見寬宏,你也應該知足了。”
錦霞麵色不改,垂眸理了理袖口,“你以為,我是在為自己博什麼嗎?我隻是可憐阿澂。他這一生,活得比任何人都清醒,可偏偏卻又不得不、一直為彆人而活。若是你,還因為他曾為你所做的一切、有一點點的愧疚或者感動,那麼請你、和你的兄長,不要把不該他承受的罪責與屈辱、強加到他身上。他至此所受過的痛苦,已經足夠抵消生為了陸氏長子的原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