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典之後,宮中諸事一直忙碌不斷。
先是接連三日的中秋宴會,皇室與宗親繼續盛裝出席。中秋當晚的家宴,一直臥床養病的太皇太後,或許是因為聽說了蕭劭下旨擴充後宮的消息,竟也恢複了些精神,倚在軟榻上,與孫兒孫女們一起過了個節。
老祖母年歲已高,好些從前發生的事都記糊塗了,見到前來問安的六皇孫蕭逸、七皇孫蕭欒,也有些認不出了,隻一直拉著蕭劭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著話:
“你肯抬舉王家,是好事,但你母妃程家的姑娘,也得選一個進宮來。程卓在建業掌權那幾年,得罪了家族裡不少人,你可以從那些旁支裡選,算是提攜一下你外祖一族,也顯得寬宏。程家畢竟是昔日的文官之首,不能不用。”
蕭劭頜首,“孫兒知道。”
太皇太後看了眼另一側低頭為自己捶腿的令露,又道:“還有令露的婚事,也得抓緊了!皇室公主快二十了還不出嫁,會讓人說閒話的。”
令露手中動作一頓,麵頰微紅,“皇祖母……”
太皇太後道:“祖母這是在幫你。你五哥事多,未必有時間考慮到你,你自己應該主動些,也算是替你五哥分憂。”
令露垂首斂眉,“是。”
蕭劭抬眼看向令露,緩緩道:“你平日總跟華音待在長生殿,也不知忙些什麼。心裡有什麼想法,其實大可直接來跟我說。”
令露咀嚼著皇兄的話和語氣,心頭不禁咯噔了一下,回想起上次蕭華音故意帶陸氏姐弟去見阿渺的事,頓覺不安,抬眼偷覷蕭劭一瞬,卻見他神色淡淡、與祖母說笑如常,看不出任何的不悅。
蕭劭的納妃,表麵上說是選秀,實則名單早已由許相與中書省商議內定,再交予程寶華按慣例擬出一份名單呈遞禦前,依著禮製傳下詔令、抵至各府,人很快就送進了宮。
此次入宮的嬪妃一共四人,分彆出自中原與江北的王、程、崔、裴幾家大族,再通過各世家之間盤根錯節的姻親關係、幾乎跟執掌六部的主要官員都能攀上親。
各家族為了博取新帝青眼,俱是絞儘腦汁挑選出族中最出色的女郎,期望能一舉獲寵、比未來的皇後更早一步地誕下皇長子。
安嬿婉入宮探望阿渺,頭一件事,就是打聽這些嬪妃的消息:
“我聽人說,那個崔氏的淑媛,每日都是以牛乳沐浴,皮膚就像絲緞一樣……可是真的?”
阿渺前幾天去純熙宮陪蕭劭用膳的時候,隔著珠簾見過前來問安的兩名妃子,努力回憶了一下,道:“我沒看太清楚。”
嬿婉不信,“你練武的,眼力好,怎能看不清?不肯承認,那就表示我說的是真的了!”
阿渺賭咒發誓,“我是真沒看清。我就隻隔著簾子見過一次,而且我五哥好像也不知道她們會來,都沒留她們一起用膳,問了幾句話就讓她們回去了。”
嬿婉垂眸不語,半晌,低聲問道:“他……真沒留她們?”
“真的。你也知道我皇兄有多忙,不是在大殿、就是在朱雀台,有時候還要出宮去中書省和外城營,常常好幾天連寢宮都不回的,哪兒有時間跟人閒聊?”
阿渺微微俯身、歪著腦袋,由下往上地打量著嬿婉的神情,揶揄道:“這下……你總放心了吧?”
嬿婉回過神,瞪了阿渺一眼,“關我什麼事!”
兩人挽了胳膊,在庭院裡逛了會兒,嬿婉突然又有些氣餒起來:
“我娘昨天又問我,要不要回風閭城去。我這樣一直留在洛陽,也不算回事……”
朝中一直有朝臣公開諫言,說安侯的世子身故,皇室理應通過其他的方式來繼續與安侯的聯姻之約,最好的選擇,莫過於由蕭劭迎娶安侯的獨女。而風閭城出身的軍將們,多少都了解嬿婉的女兒心思,也曾直接在主上的麵前提過此事,但最後都是不了了之。
阿渺問:“那安侯的意思是什麼?”
嬿婉道:“我爹以前是不願意的。可現在我哥沒了,我爹可能也有他的擔憂,表麵上雖然沒明說,但我覺得他是挺想我進宮的……”
阿渺心中了然。
如今天下一統的局麵漸漸成形,越往後走,手中軍權越大的人、反而越容易陷入不利的境地。嬿婉若能入主中宮,對於風閭城而言,也是一種保障……
她糾結半晌,拉著嬿婉在池邊的石凳上坐下,悄聲說:“這話我現在說,可能是早了些。但我皇兄他……應該是在準備迎你入宮。”
嬿婉抬眼盯著阿渺,嘴唇蠕動,“你說真的?”
她坐直身來,捏著阿渺的手腕:“他親口跟你說的?”
阿渺點了下頭,又搖了搖頭,“他是提過,但沒說得特彆肯定……”瞧著嬿婉眼中的期待驟然黯下,連忙補充道:“你先聽我說完!”
她將蕭劭與陸澂所謀劃之事,簡單說了下,分析道:
“周孝義跟你們風閭城之間的過節,你肯定也略知一二。眼下看起來,我五哥並不信任周孝義,將來必會更倚仗風閭城、也必會想辦法讓我們兩家的關係更牢固。且他自己也跟我說過,要平息了北疆的爭鬥,才能迎娶你做皇後。所以我猜,他現在暫時不封後、不表態,隻是不想打草驚蛇,讓周孝義有了戒備。一旦北疆的局勢穩定下來,就會正式迎娶你入宮的。”
嬿婉對於朝政之事的敏銳度遠不及阿渺,但因為當初涼州援軍故意拖延、間接導致安思遠戰死之事,倒也很清楚安氏跟涼州間的那些矛盾,沉下心思索一番,略有領悟,一時不禁既驚又喜。
“那這樣重要的事,他怎麼讓陸澂那個叛臣去做啊?”
話出了口,又意識到自己失言,瞄了眼阿渺的神色,伸手挽住她的胳膊,“我的意思是,像陸澂那樣出身顯貴的人,在洛陽受了屈辱,如今有機會離開,會不會就……再不回來了?”
“那倒應該不會……”
阿渺垂眼盯著腳邊的池水,“反正你知道五哥的打算就好,彆亂擔心了。還有,這件事涉及到軍機政要,你得保證誰也不告訴,包括你爹娘。”
“我保證!”
嬿婉伸著手發誓,“我對軍政之事根本就不感興趣,隻要知道他……”抿嘴垂眸,聲音轉低,“知道他有這種打算就好。”
阿渺睨了她一眼,笑而不語。
嬿婉心情大好,挽著阿渺想了會兒心事,輕聲開口道:“我是說呢,怎麼後來幾次宴會,就再沒見過陸澂,原來他是去涼州了啊……”
她清了下喉嚨,偷覷了眼阿渺,“你說,他要是辦成了你五哥的差事,你哥會不會對他另眼相看,甚至考慮把你許給他?”
阿渺默然片刻,轉頭望向嬿婉,動了動唇,緩緩問道:
“若是那樣,你和風閭城的人,會高興嗎?”
換作從前,嬿婉必不願回答這種問題,但今日阿渺冒著泄密的風險、傳給她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心情如此美好的時候,不自覺地也想與人為善。
她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高興肯定談不上,你要知道,在我們北疆,好多年大夥兒都認定了你是風閭城未來的女主人……現在倒不是說非要你為我哥守一輩子節,但陸澂的身份實在尷尬,當初若不是他奪了沂州,我們根本不必求涼州人,我哥也不會死,更彆提他親弟弟就是當初攻打建業的人!”
提到安思遠,兩個女孩都不禁有些傷感,彼此寂然了片刻。
“思遠他……”
阿渺眉眼低垂,指甲摳著腰鏈上的鐵薔薇,“他其實,知道我跟陸澂……”
嬿婉抬眼,“什麼?”
阿渺心頭難受,不想再回憶安思遠臨終時的情形,揚起眼簾、看著嬿婉:“思遠他,曾跟我說過你們的祖父、說過北疆的子民有多麼渴望安寧與和平,所以才寧願選擇臣服中原,以換取大齊的庇護。我想,對於安侯、對於風閭城的將領而言,北疆的和平比任何事都更重要,對嗎?”
嬿婉點了點頭。
阿渺繼續道:“那……那如果,陸澂能夠解除涼州的威脅、平息北疆之亂,讓風閭城成為真正的北疆之主,也間接地讓你成為大齊的皇後,你們……會願意試著接納他嗎?”
嬿婉睜著眼,定定望著阿渺。
半晌,張了下口、又旋即抿住,繼而怔然道:“你就那麼喜歡他?”
阿渺微微偏開頭,“我不是喜歡他。我隻是……覺得把思遠的死歸咎到他身上,有些太過牽強。照這樣的說法,五哥後來在沂州處死的那些船商,也都該算成是我的罪過了……”
嬿婉不依不饒,“你彆岔開話題!我隻問你,就算我們大家最後依舊都不讚成你們在一起,你會選擇放棄他、嫁彆的男人嗎?”
阿渺被問得這樣直接,羞窘起來,“什麼呀……”
嬿婉盯著她看了半天,語氣篤定:“我看你就是真喜歡他!從前跟你討論我哥,從沒見你這麼反應過……”歎了口氣,一時心頭滋味難辨,“算了,誰讓咱倆是朋友呢?到最後,我也隻盼著你能幸福。”
她倚著阿渺,想了想,出謀劃策道:
“其實這事,你問我的看法、或者那些將領們的看法,都沒有意義。最重要的,還得是你哥哥的態度。你以為,我們當初願意讓他娶周孝義的女兒啊?但他是主上,又總有辦法讓人接受他的決定……後來,咱們風閭城跟涼州人翻臉,尉遲將軍他們幾個整天都凶神惡煞的、像是隨時要出門尋仇似的,還不是被你哥哥給壓下去了?而且事後大夥兒也沒什麼怨言。所以你的事,隻要你哥肯同意,彆的人怎麼想都無所謂,他肯定能有辦法替你解決的。”
阿渺心中清楚,蕭劭的態度定然是最重要的,但她也同樣想要得到安嬿婉和安氏的支持。
在這一點上,倒竟是陸澂最了解她的想法……
阿渺靠著嬿婉,揶揄道:“要不你趕緊進宮吧!讓我五哥以後什麼都聽你的。”
嬿婉又羞又樂,笑著掐了阿渺一下,“你瞎說什麼呀?我又不是戲文裡的那種禍國妖女!”
轉念想起蕭劭後宮中的那些鶯鶯燕燕,瞬間又有些黯然,歎道:“你說女孩子一旦喜歡了誰,是不是就變得一點兒骨氣都沒有了?我以前,從沒想過自己可以接受他有那麼多嬪妃……”
阿渺想了想,搖了搖頭,“也不是沒骨氣吧。就是可能……會更願意站在對方的立場為他著想,明白他的不容易,會更願意妥協一些……”
嬿婉琢磨了會兒,斜眼瞅著阿渺,“你現在,怎麼這麼懂了?”推她起身,“你老實交代,你跟陸澂在那海島上都做了什麼,讓你又是心疼他、又是為他妥協的?”
“什麼呀?”
“你快說!”
兩人扯著衣袖笑鬨起來,一時脆聲盈盈、鈴鈴不絕,回蕩池畔。
按照之前蕭劭的安排,董氏的族人這幾日也搬至了洛陽,安頓好之後,便一早跟隨高序前來覲見、接了小舟出宮。
阿渺雖然早有心理準備,還是忍不住有些難過,抱著孩子親了又親,又把他平時所用的被褥玩具等物,都一一包好裝箱,送去董家。
拿起那個畫著“行舟圖”的陶碗,阿渺摩挲著許久,想起當初與陸澂在島上執筆描畫的情形,依舊曆曆在目,清晰的宛如剛剛發生。
她伸出指尖,觸了觸船上的兩個小人,又慢慢移向前方陸地上的“鐵匠鋪”,撫了撫屋頂被自己塗得一片狼藉的“煙火”,情不自禁地抿起了嘴角……
思慮良久,阿渺決定去純熙殿拜見蕭劭,主動提一下涼州的事。
此時蕭劭剛下朝歸來,身後跟著手捧文書卷宗的內侍們,自己正向隨行的承旨官低聲交代著什麼,抬眼見到阿渺,微微訝然,眼中漾出欣色。
“阿渺?”
兩人的寢宮隔得不遠,且又有水路連通,但阿渺自歸宮以來,還是第一次不奉詔、主動來見蕭劭。
阿渺掃了眼跟在蕭劭身後的人群,一時不知怎麼開口。
那晚偷聽了五哥跟陸澂的談話之後,她好幾次都想向蕭劭詢問細節,但又怕顯得過於主動,倒是蕭劭自己跟她隨口提了一句,說陸澂已經出京去了涼州……
眼下她斟酌再三,想著嬿婉那邊表明了態度、而哥哥也有意順了她的心意,那索性她也就不再遮掩了。大不了,就說自己想為國分憂,也想去涼州幫忙好了……
她跟著蕭劭走進內殿,輕聲問道:
“五哥,我能請旨出宮嗎?”
“出宮?去哪裡?”
阿渺臉色微紅,期期艾艾,涼州兩個字逸到了嘴邊,可抬眼對上蕭劭的視線,又潛意識地覺得他不會高興聽到那樣的請求……
“我……我想回一趟天穆山。”
阿渺清了下喉嚨,決定曲線救國:“一是看看師父和師姐他們,二則上次中秋家宴,我見小七郎的狀態還是不大好,剛好聽石濟說,他師父映月先生現在正在天穆山作客,我也想帶七弟去讓他瞧瞧。”
十一歲的蕭欒如今被封了晉王,有了自己的府邸,性情卻還像在建業那樣膽小怕生,夜裡時常夢魘,進了宮也幾乎不怎麼說話。按照石濟的分析,蕭欒的痼疾更多在心理上,反倒更加難治。
蕭劭盯著阿渺,半晌,笑了笑,“好。”
“哥哥是答應了嗎?”
阿渺沒想到他答應得這麼乾脆,禁不住眼露驚喜。
蕭劭眉目微垂,語氣溫和:“嗯。剛好我最近也要去沂州,正好與你同行。”
同行?
阿渺睜大了眼,“哥哥也要去?”
蕭劭牽唇,“怎麼,我去不得?”
“不是……”
阿渺想著自己原本的打算,有種魚兒撞進了漁網的懊惱,解釋道:“我是以為……哥哥那麼多政務要忙著處理,而且……還有那些新入宮的嬪妃們,哥哥不用陪她們嗎?”
蕭劭垂了垂眸,“她們不需要我陪。再說,我去沂州,也是正事。”
他去沂州,確實也為公事。
昔日沿襲而下的治國方式,已然陳舊而腐朽,朝中三省六部的官員大多出身世家,行事保守、顧忌太多,說真話和辦實事的人都太少。作為有鼎故革新之意的一國之君,他急切地需要推行新政,吸納那些才華兼備、卻苦於背後沒有家族支撐的平民士子。
而開啟新政推行的地方,沒有比他曾經治理過封邑、親自廣辦過鄉學的沂州和絳夏更為合適。
洛陽距離沂州,並不算太遠。
行程既定,蕭劭的禦駕,偕同長公主蕭令薇、晉王蕭欒,由洛陽出發東行,先行官道,再從泰安轉乘水路,五日後,便抵達了天穆山腳下。
此時已入深秋,正是天穆山楓葉最為如火如荼的時節,高序率領著禁衛,引領著蕭劭等人沿路而上,入目之處,隻見漫山紅葉,壯美異常。
蕭欒年少體弱,又常年養在官邸之中,爬起山來很快就有些氣力不接。高序請示了一下蕭劭的意思,上前蹲下身,讓蕭欒趴到自己背上,將孩子馱了起來。
阿渺跟著蕭劭走在後麵,抬眼望向高序背上的七弟,不由得想起往事,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