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渺被女官請至偏殿,重新整理衣物妝容,之後撩簾而出,眼尾的一抹朱砂嬌豔,隱去了淚痕斑駁,透出幾分不同以往的妖嬈之意。
等候在外的蕭劭,抬眼凝望,怔忡一瞬,見阿渺理著臂間披帛走到自己麵前,輕聲道:“要是覺得不舒服,就回寢殿休息吧。”
阿渺搖了搖頭,“我想跟哥哥在一起。”
誰知道陸澂跟殷六娘在計劃些什麼,南疆和祈素教,再加上一個柔然,她如何放心讓五哥單獨去赴宴?
蕭劭眼神深邃,攜過她的手,“好,我們一起。”
因為時值寒冬,宴會被設在了開闊的良宵殿,殿內的地龍燒得溫暖如春,四側薰爐香霧蒸騰,全然與屋外的蕭索寒冷隔絕開來。
阿渺跟著蕭劭踏入大殿時,殿內早已燈燭高照,賓客列坐。
宮娥們鶯鶯燕燕,魚貫而入地奉上美酒佳肴,又有禦樂署的舞姬翩翩起舞,光彩四溢。
阿渺坐到蕭劭下首的座位上,一抬眼,跟對麵的娜仁視線撞了個正著。
娜仁依舊神情挑釁,抬起下巴剜了阿渺一眼,視線掠向殿門方向,見陸澂跟著侍官踏入殿來,揮手招呼:
“陸澂!”
柔然人的飲宴與中原習俗不同,隨同而至的官員將領等人、也都圍坐在烏倫和娜仁的旁邊,喝酒聊天,大聲議論著,喧鬨聲幾乎快要蓋過了絲竹的樂聲。
娜仁看見了陸澂臉上的傷,驚呼出聲,連忙讓侍女送了巾帕和藥露過來。陸澂搖了搖頭,示意無礙,視線越過殿庭,望向對麵的阿渺。
阿渺扭過頭,盯著旁邊殿柱上的壁帶,神色冷漠。
一名漢話說得還不錯的柔然使臣站起了身來,朝蕭劭彎腰行禮,說道:
“陛下,我們此次為議和而來,也是為了完成柔然皇室與陸氏的婚約而來。陸氏既已向齊國遞交了降表,便是大齊的臣民。這樁婚事,還請陛下能出麵主持。”
話音一落,赴宴的其他朝臣不覺麵麵相覷、心思各異。
按理說,在陸澂遞完降表之後,若能確保其心不異,再借助其婚事穩固住與柔然的關係,倒也是一件有利無弊的好事。
但以郡侯的身份迎娶彆國公主,怎麼看都有些於理不合,除非陸澂的打算是要入贅柔然,從此離開中原,遠上漠北去做他的柔然駙馬。
“如此一來,豈不就等同於放虎歸山?”
“對啊,他到底是陸元恒的嫡子……”
“可眼下的情形,柔然人要聯姻,這虎無論如何都隻能放了啊!”
“其實放了也無所謂,他一旦入贅柔然,將來還想號令華夏、便是再無可能之事。”
“這話倒也不錯,中原和江左的那些世家,是不會奉蠻夷贅婿為主的……”
阿渺的座位離朝臣們的不遠,將那些竊竊私語的議論聽了個一清二楚。
她心想,五哥暫不追究陸澂的事,應該也想明白了這點吧?任由他入贅、借此議和,反正周孝義也死了,隻要再解決柔然這個心腹大患,大齊的北疆就從此高枕無憂了,對吧?
主位上的蕭劭,對使臣說了句什麼,烏倫王子聞言也站起了身來、舉酒行禮,繼而示意左右,很快,五六名穿著鮮豔柔然服飾的少女,盈盈走上殿來,踏著絲竹的樂曲翩翩起舞。
烏倫口音濃重地說道:“這些是我們柔然最美麗的少女,敬獻給陛下,以結兩國之好!”
少女們的登場,讓原本活躍的氣氛更加熱鬨起來。
柔然姑娘們大膽而活潑,扭動著腰肢,朝四麵的席座甩著發辮,時而傾身而至、笑意嫣然,引得賓客們目不暇給。
阿渺望著那些女孩裸露的纖腰,看著她們毫不掩飾地展露著身形起伏的曲線,心裡有些說不出滋味的茫然。
她伸手取過案上的酒盞,斟滿舉起,湊在唇邊慢慢啜著。喝完一杯,又接一杯,漸漸的、意識也變得遲鈍起來。
周圍原有些拘謹的朝臣們,暗覷主上並無不悅,也漸漸大膽起來,直勾勾望向起舞的姑娘們。唯有丞相許落星全不在意,索性坐去了蕭劭身邊,低聲稟奏起眼下棘手的政務。
柔然使臣那邊則是徹底鬨騰起來,漢子們喝著酒、敲著節拍,娜仁眼睛晶亮地盯著女孩們起舞,索性自己也起身加入,踏著帕子轉起身來。
她衣飾華貴,發辮上綴滿寶石,一舉一動立刻變成了殿內的焦點,隨著音樂和柔然人的節拍舞動了一陣,又跑回原先的座位前,朝著陸澂伸出手,似在示意他起身加入自己。
阿渺將盞中剩下的酒一口飲儘,陡然站起,轉身就朝殿外走去。
女官追了出去,“殿下是要更衣嗎?”
“你彆跟著我!”
阿渺胸口滾燙,隻覺得喝下去的酒一下子全湧了回來,衝得她眼角發酸、思緒混亂,揮了下手,“你彆管我!”
女官手足無措,隻得吩咐侍女先守著公主,自己回去向陛下請示。剛一轉身,就聽見侍女們“啊”了聲,望著欄外露台的方向彷徨無措。
阿渺躍下露台,步履有些踉蹌地轉到了宮闕僻靜處,很快就甩下眾人,隱入了暗處。
冬夜的寒風刺骨,卻吹不醒酒意,意識一片茫然混沌之中,她也說不清自己到底在苦惱著什麼、傷心著什麼,似乎是隻想逃離身邊的一切,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把自己徹底地藏起來。
她從一片梅樹下穿過,跌跌撞撞的,撞得花瓣簌簌而落,順著夜風飄到了林外的水池之上。
或許是習慣使然,縱然醉了酒,人還是不知不覺地走到了禦湖旁邊,往常回寢宮所乘的畫舫,就泊在不遠處。
阿渺伏到石欄上,覺得五臟六腑都在翻攪著。
她到底……是從沒喝過這麼多酒的……
溫熱的內力,沿著她的後背被徐徐注入。柔暖的氣息,一點點包裹住了她冰涼泛白的意識。
阿渺轉過身,抬起茫然的羽睫,對上了一雙清炤明淨的眼睛。
她驀然一怔,緊接著便掙脫出來,“你滾開!”
語調帶著顫,蘊著一絲啞,眼淚不爭氣地就滾落下來。
“滾回去找你的柔然公主!跳你的舞去!”
意識渾渾噩噩,也不知自己說了些什麼,一心隻想著逃離,越過陸澂,扶著石欄就往池岸另一頭走去。
陸澂伸手拉她,“令薇……”
阿渺聽他這樣叫自己,頓時無名火起,用力揮開手:
“你閉嘴!誰許你叫我名字了?我說了,在建業城裡我說過的話,都是假的!假的!”
她想起自己說這話時的情形,想起在海島的山洞裡、他對她說,“人為了達到目的,有時候難免不擇手段,說些違心話欺騙彆人……這種事,我也不是沒對你做過。”
“你這個騙子……從頭到尾都在騙我!你自己在島上的山洞裡親口說的,說你騙過我!以前說什麼要守護我,說什麼去涼州是要解我的心結……統統都是騙人的謊話!你就是記恨我從前戲弄過你,所以一心報複,哄著我喜歡上你,然後這樣羞辱我……”
阿渺氤氳的雙眸中水火交融,腦中一片混亂,身體簌簌直顫,恍惚間又好像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撐著石欄想要旋身逃離,卻天旋地轉地踉蹌癱軟。
陸澂伸手攬住她,低頭望著女孩滿臉的淚水,一時無法呼吸。
“我沒有騙你。”
他語氣急促,卻又一字字清晰:“我沒有殺周孝義,也沒有勾結柔然人,柔然人來洛陽是真心議和,要聯姻的對象也不是我!之前我當著你母親的麵,沒法將實情說出來,但我沒有騙你,令薇,我若騙你,就讓我短壽而亡、一輩子不得幸福!”
想起她宴席上一杯接一杯喝著酒的模樣,陸澂心痛自恨不已,然而腦海中一遍遍重複著的那句“我喜歡上你”,又讓他有了種可恥而隱晦的喜悅,定定凝視著她的灼亮目光中,似有水光流淌。
“我在島上山洞裡說的那些話,才是我此生唯一騙你的事。”
陸澂雙目清炤,“若我那時不那樣說、不假裝自己對你毫不在意,你如何肯放下防備與我平和相處?若那時我對你毫無隱瞞,告訴你我始終對你戀慕成癡、心甘情願為奴為臣隻求你能有一點點地愛我,你怕是當場就要趕我出去,不是嗎?”
阿渺神色怔怔,一時仿佛聽明白了,一時卻又像是陷在了眩暈之中、什麼也沒明白。
視線裡,唯一清晰的便是那雙灼灼望著自己的眼睛,明亮的好像東海夜空中的星星……
醉意再次上湧,她伸出手,似想要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再繼續說下去,可指尖觸到他下頜上的那道傷痕,又不由得停頓住,輕輕地撫過。
如玉的俊顏上,鐵薔薇劃出的血口就像白瓷上的一道裂痕,怎麼也抹除不了……
她頭暈的厲害,人也有些不耐起來,蹙起眉,歪著頭思索了片刻,忽而踮起腳尖,湊近過去,輕輕吻在了那道血痕上。
一點清涼的濕潤,沿著傷口竄入血液,引燃了四肢百骸內蒸騰的灼燙。
陸澂身形僵滯,心卻跳得猶如擂鼓。
他低頭看她,見她醉眼朦朧,眼角兩串委屈的淚珠卻是晶瑩剔透,抬手撫著嘴唇,囈語般低聲呢喃了一句:
“上次在井裡,我就想這樣了……可你那時好凶……”
陸澂手指收緊,似想要將她緊緊擁住,可心跳得那般劇烈,連雙手都在不受控製地顫抖。
天空中不知何時開始,已經漫卷地飄起了雪花。
他抬起眼,似想要抑住眼中溢出的濕意,入目之處,鋪天蓋地的晶瑩徐徐墜落,像極了許多年前的那個雨夜,他借著黑夜賦予的勇氣,第一次在她麵前袒露卑怯的心扉,明明知道自己孱弱醜陋的令人生厭,卻依舊那般渴望著能被她親近、被她需要、被她理解……
那樣深刻祈求著的慰藉與美好,從不敢相信,在他毫無覺察之時,竟已悄然而至。
絨絨的雪,冰晶似的落到了女孩的頭發上、眼睫上。
陸澂俯低頭,滾燙的唇觸在阿渺發梢的雪沫上,一點點地,又移向了她的羽睫。
女孩被那輕輕癢癢的感覺所喚醒,茫然地抬起眼來,雙唇卻已被灼熱地含住,禁不住逸出了一聲嚶嚀。
她仰著頭,感受著熟悉的氣息籠罩而至、掠奪著她的呼吸,她有些氣促,想起那日在水下渡氣的一幕,下意識地開啟了唇瓣,茫然而渴望地吮尋起來。
握在她腰間的手陡然一緊,壓過來的氣息變得滾燙而急促,他毫無節製地品嘗著她唇舌間美酒的味道、擷取著心底渴望已久的交融與甘甜,一波波攻城掠地般的侵襲,引出了兩具緊緊相擁的身體深處的炙熱和戰栗……
不遠處停泊著的畫舫上,亮起了燈。
兩個守船的內侍像是被聲音驚動,點燃了風燈,沿著池欄尋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