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知野到辦公室的時候,高文山還真給他泡了杯茶。
“昨晚沒睡好吧?”高文山放下自己的保溫杯,把一次性茶杯推他麵前,“來來來,坐下說。”
賀知野耷著眼皮子,瞥見杯子裡的濃茶水。
“謝謝老師。”辦公室沒彆人,賀知野拉開椅子坐下。
“噯客氣啥。”高文山笑眯眯地看著他。
小夥子很有禮貌,就是一如既往地倦怠又漠然,好像什麼事兒在他那兒,都可有可無的。
高文山有時候甚至希望,賀知野能和彆的學生一樣,沒大沒小地叫他一聲“老高”。
現在這種客客氣氣的態度說明什麼?說明他還沒有完全走進學生的內心深處啊!
工作仍需努力。
“……”賀知野被高文山盯得有點兒發毛。
第一節下課也就十分鐘,眼看時間過半,賀知野乾脆先開口,“您找我什麼事兒?”
“不急不急,”高文山嘿嘿一笑,“我和數學老師打過招呼了,你遲會兒沒事兒。”
賀知野:“……”
“是這樣……”高文山清了清嗓子,突然覺得接下去要說的話,有點難開口——他想讓岑枳和賀知野的同桌關係,臨時轉正式。
高文山在出(14)班教室前,這個想法還沒這麼強烈。
雖然倆少年人坐一塊兒,看著是挺合適的。小夥子看著都精神了呢!居然第一節課都沒補覺!
他們班同學都有同桌,就賀知野這麼好的孩子沒有。等以後出了校園一回憶,呀,我那會兒連個同桌都沒有,多可惜,多惆悵啊。
但他也知道賀知野的脾氣。
小夥子高一剛到他們班的時候,班裡人數是雙數,他自然想給學生們安排在一塊兒,可賀知野愣是沒要。說旁邊有人會妨礙他上課聽講——聽聽,儘管進了吊車尾班,還是那麼熱愛學習。高文山也沒強求,就同意了。
結果事實證明,可能大概率上,是旁邊有人會影響賀同學上課的睡眠質量。
高文山那會兒倒也沒覺得受了騙,畢竟這個年紀的同學們都有自己的想法。隻要他循循善……還沒開始誘,第一回月考摸底成績,就讓高文山覺得,是自己狹隘了。
賀同學那不是睡覺,那是喜歡趴著聽講啊!
升了高二,賀知野還願意留在他班上,高文山當然要尊重學生的個性。
直到剛剛踏進辦公室前,他接到一通家長電話……
“你想不想接下去的兩年,”高文山措辭問他,“體驗一下同桌情?”
賀知野仿佛沒聽清般,鼻音濃重:“嗯?”
看著他渾身寫滿“您再說一遍?您自己聽聽這合適嗎”的抗拒,高文山乾脆歎了口氣,直言:“其實是這樣,新同學吧……”
高文山頓了下,“她有點兒特殊。老師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所以就想著讓她和你一塊兒坐。這說出去,好歹是你同桌,以後彆的班有些同學,也不敢隨便欺負她。”
賀知野逐漸耷拉下去的眼皮子一頓,又慢吞吞地撐起來,重複重點:“特殊?”
“啊。”高文山點頭。
那位家長拜托他,如果可以的話,儘量彆把岑枳的情況告訴太多同學。畢竟小時候,岑枳因為這特殊性,被不懂事兒的熊孩子欺負過。
小孩子直白的惡意往往更殘忍,聽說她這病好賴話都當真,遛起來跟小貓小狗似的,就抱團捉弄她。
被老師批評了,就嬉皮笑臉地說:隻是想試試,她是不是真的這麼聽話而已。
高文山答應了對方請托,但當即也說了,岑枳的情況,必要的時候,他多少還是得和某位同學透露一點。
畢竟那少年,看著什麼都無所謂,其實有原則得很,不是什麼事兒都會隨便答應的。
但他也讓家長放心,這小男子漢,比好些大人都有擔當,隻要是他答應保密的事情,就算對自己不利,嘴也能緊得就像個蚌殼,絕對不會說出去。
……
高文山回答得這麼爽快,倒是讓賀知野頓了下。
他略一揚眉,胳膊抬起來,食指隔空點了點太陽穴,問高文山:“天生的?”
高文山嚴肅了一下神情,點頭:“嗯。”
阿斯伯格綜合征就是天生的,天生的大腦杏仁核結構和功能異常,這些家長都和他解釋了。
還有岑枳學習習慣的成因,也是因為這個病。
“……”
賀知野一時無言。有種莫名複雜的恍惚感。
所以還真是……腦子不好。
賀知野的沉默,看在高文山眼裡就是某種程度的動搖。
“人家長特意大老遠地跑過來,拜托我關照一下他們孩子。”高文山再接再厲,“老師也不好叫人家不放心地走不是……”
“您問過她了?”賀知野打斷高文山即將展開的長篇大論,換了個方式拒絕。
“我看得出來,”高文山沒直接回答,而是認真道,“隻要你主動釋放善意,新同學還是很想和你做同桌的嘛!”
“……”賀知野眼皮子抽搐似的輕跳了下。
就算不釋放善意,我看她也挺來勁的。
短促的預備鈴響,隔著牆的嬉打吵鬨退潮似的收聲。
“高老師,”賀知野不置可否,不緊不慢站起來,“我還挺喜歡數學課的,先回教室了。”
“……”要不是數學老師見天兒地和他笑罵,賀知野就數他的數學課睡得最安穩,高文山都要信了。
“也行吧。”高文山也沒著急,好歹賀知野沒明確拒絕。又站起來小聲道,“新同學這情況,咱們還是得保密。”
賀知野不知道在想什麼,眉眼壓低,“嗯”了聲。
少年臨走前,半點沒嫌棄地喝了他的便宜茶葉,還幫他把紙杯丟進了垃圾桶。看著他頎長如小白楊遠去的身影,高文山笑眯眯地感慨了聲:“真是個好孩子啊。”
轉頭一臉鄭重,給那位家長回了電話。
-
賀知野是踩著上課鈴尾巴回的教室。
踏進去的那一刻,看見自己位置雖然空著,鄰桌的空位上倒是溜走一個女生——人是他們班的,賀知野叫不上名字。
那女生明顯是在和傻……和他同……和……那誰誰說話。
這會兒還叫傻子不合適,同桌隻是臨時的,小姑娘的名字他也不知道。
也不知道倆人說了什麼,小姑娘見那女生站起來,仰起臉,朝她笑了下。
等那女生背對著她都跑了,還慢吞吞地抬起胳膊,朝人家背影揮了揮手。
她坐的位置斜刺裡晨光正好,有些紮眼。
賀知野撇開視線。
岑枳遠遠就看見賀知野回來了,自認為悄咪咪地瞄了下賀知野嘴唇。
少年唇角弧度拉得平直。
岑枳默默掏出數學書,沒敢和他說話。
新同桌肯定在高老師那兒,受了“愛的熏陶”。
賀知野坐下,看她把比臉還乾淨的書,對著數學老師的板書琢磨了好一會兒,才翻到今天要講的知識點。
然後乖乖把倆胳膊肘交疊地放到課桌上。
看著特認真。
就是渾身寫滿了“這節課到底是什麼課”“怎麼還有三十九分鐘才下課”的茫然。
也不做筆記,也不抄板書,眼睛直愣愣地盯著黑板。
“……”賀知野閉了下眼,說不上是煩躁的還是無奈的,忍不住歎了口氣。
老高的那杯濃茶混著感冒初期的困頓,又提神又疲憊。
小姑娘這會兒占地麵積很小,賀知野乾脆枕了一條胳膊趴下去。
眼不見為淨。
岑枳等了好久,等到賀知野的呼吸幅度變得略沉,猜他應該睡著了,才長鬆了一口氣。
她新同桌,都被兩個平麵的交線愁得歎氣了呀。
不能解決問題,乾脆逃避問題。歎完氣,他就毅然決然地選擇閉上了雙眼。
再看看她前桌的馬嘉悅。
那一頭藍藻都被撓得露出了湖水原本的顏色。
再看看班上大多數同學,神情都挺凝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