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家主宅, 岑枳到C市的第一晚就去過。
離她現在住的小區接近一小時車程。近郊的一片彆墅區,每棟房子間隔遠,占地麵積也大, 隻是外觀有些老派, 看著有些年頭了。
岑枳上回來的時候, 偌大的房子裡隻有簡星疏和兩位工作的阿姨。
這次卻是全員到齊。
驟然麵對一屋子的陌生人,岑枳頭皮麻得像過了電, 一整個揪了起來。
岑枳並不想來,又是被臨時通知, 簡清暉一一給她介紹讓她叫人的時候, 她唇角上提的程序執行得都有些卡頓。
簡家爺爺已經七十出頭,頭發花白,像是日積月累的大家長威嚴都掛到了嘴角兩端,唇角狠狠向下撇著。
對她那聲“爺爺”, 也隻是表情都沒變一下地“嗯”了聲。
新奶奶——簡星疏的年輕媽媽姓鬱, 叫鬱秦。是唯一一個,她進了門就對她笑的人。
岑枳乖乖叫聲了“奶奶”。
鬱奶奶本人倒是瞧著挺高興, 隻是簡清暉的現任妻子——杜雪珍, 聽著這聲“奶奶”臉色更難看了一點。
岑枳看見她的嘴角也被線扯著似的,往下垂得更狠了。
岑枳沒什麼感覺地看了她一眼,叫了聲“杜阿姨”。
杜雪珍的表情, 仿佛也是位阿斯伯格綜合征患者, 唇角向上提的勉強度和機械感, 半點不輸此刻的她。
岑枳眨了下眼睛, 沒什麼興趣去分析她的心理狀態,直接看向簡清暉介紹的另外兩個人:簡芷珊和簡於佑。
龍鳳胎姐弟,簡清暉和杜雪珍的孩子。
“枳枳, ”簡清暉拍了拍岑枳的肩,又說了一遍,“這是你弟弟妹妹。”
這一拍像妖怪施的定身術,岑枳半邊身子都僵硬了,抿了抿唇,對倆人說:“你們好。”
既然是弟弟妹妹,那還是她大一點兒,沒有她反過來叫人的道理。岑枳十分肯定地想。
“芷珊於佑,”簡清暉看了倆人一眼,溫聲道,“叫人。”
簡芷珊頓了下,沒說話。
從來不把誰放在眼裡的簡於佑始終靠坐在客廳沙發裡,一臉大病未愈的蒼白和陰戾:“我隻有一個姐姐,這又是哪兒冒出來的?”
簡芷珊沒什麼表情地掃了他一眼。
爺爺重男輕女,簡於佑從小就被慣著長大,平時都是一口一個“簡芷珊”,現在倒知道他還有個姐姐了。
站在岑枳側後方的簡星疏無語地翻了個白眼。
他這位便宜大哥還真是愛搞兄友弟恭這一套。明知道自己兒子女兒是什麼德性,連他這個長輩都不放在眼裡,還指望他們和突然回來的岑枳相親相愛?
不知道是簡清暉還沒想到怎麼教育孩子,還是簡爺爺快了他一步。
老人家手一揮,語氣沉悶:“行了,吃飯吧。於佑剛回來,也該餓了。”
這沒趣的一幕硬算是翻了篇兒。
隻是陣地移到了餐桌上,依舊連空氣裡都冒著尷尬。
像是為了體現對岑枳的重視,簡清暉安排她坐在了自己身邊。
“……”
岑枳硬著頭皮,心不甘情不願地坐了下去。
餐廳裡擺的是中式圓餐桌,簡星疏就坐在她斜對麵,岑枳看著這桌上唯一的“熟人”,開始祈禱這一餐飯趕緊結束。
岑枳食不知味地吃了半天,所幸這家人互相之間,好像也不是很熟,沒話聊,吃得都很安靜。
正當她以為這餐飯能在沉默又尷尬的氣氛中結束,簡於佑突然開了口:“爸,明天就帶她去醫院配型嗎?”
整個餐廳上方的空氣,更凝滯了幾分。
簡清暉放下筷子,看向簡於佑:“後天下午,我已經安排好了。”
岑枳茫然地抬頭,看見簡於佑看的,正是自己這個方向。
心裡本能地煩亂起來,岑枳轉過頭,很慢地問簡清暉:“什麼配型?”
一桌人的視線,有驚訝有無感,有看戲有嘲諷地看向岑枳。
簡星疏愣了下,看了眼岑枳,又看向簡清暉,眯了眯眼睛:“她不知道自己回來是為了……”
簡清暉打斷他,看著岑枳笑了笑:“吃完了嗎?”
岑枳放下筷子:“嗯。”
簡清暉站起來:“和我上樓看看你的房間?”
岑枳皺了下眉,硬邦邦地說:“不要。我不住這兒。”
簡清暉看著她,聲音淡道:“走吧,上樓。爸爸有話和你說。”
等倆人離席,簡星疏煩躁地甩下筷子站起來:“吃飽了。”
這個裝模作樣的家,他真他媽待夠了。
鬱秦像是一早習慣,並沒有叫住簡星疏。
倒是簡於佑看了眼離開的簡星疏,陰沉沉地笑了聲:“爺爺,你這小兒子是覺得我就快死了,以後這個家都歸他了嗎?架子是比你還大了。”
“行了!”簡老爺子皺起本來就紋路深褶的眉頭,“他就是這個脾氣。”
簡於佑收了笑意,森然靠進餐椅背。
他知道,不少人聽說他得了這毛病,都暗地裡笑話他是報應。說是那個被他搞大肚子又跳樓的女生來索命。
可這家裡乾破事兒的人還少嗎?
兩隻腳都踏進棺材的死老頭子,還要娶個比他媽年輕的賤女人。他道貌岸然的親爹,外麵居然還有個這麼大的野種。
憑什麼就他一個有報應?
簡於佑怨懟地咬了咬牙,本就瘦脫了像的臉更顯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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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樓背陽的一間臥室裡,床上罩著粉色的床單被套,塞了一整套公主風的家具。
隻是嵌在原先簡灰裝修的客房裡,顯得格格不入。
岑枳站在客房小沙發前,每個毛孔都透著壓抑的焦躁。
“枳枳,”簡清暉溫聲對她說,“爸爸當初,並不知道媽媽懷了你。”
岑枳麵無表情垂著眼睫毛,腦子裡轉了好幾個彎兒,才猜測到簡清暉的意思應該是:我不是故意拋棄你的,隻是不知道你的存在,所以你沒理由怪我。
岑枳語調平得機械:“你知道我這個毛病,理解能力很差,你有什麼想說的,直說就好。”
簡清暉聽完,卻像也有社交障礙理解不了她意思似的,開始自顧自地說:“你知道媽媽,也是個阿斯伯格綜合征患者嗎?”
岑枳滯了下,垂在身側的手指頭都不自覺地僵硬起來。
她對第一個媽媽,幾乎沒什麼記憶。卻本能地延續了她講話的口音。
很慢,很輕,很溫柔的聲音。卻僅僅隻是大腦皮層殘存的一點感覺。
連她叫自己名字是什麼樣子,都仿佛是自己幻想出來的印象。
岑枳在記事後,福利院的阿姨告訴過她,她是因為母親意外車禍沒人撫養才被送去那兒的。
他們也嘗試找過她的親人,但是無果。
而且她的出生證明上,父親那一欄空白。
直到被岑景川夫婦領養,也沒有人來找過她。
……
岑枳慢慢回神,克製住自己想去掐虎口的衝動,動作很慢地,搖了下頭。
簡清暉笑了笑:“媽媽沒有枳枳這麼幸運,從小就確診了病症。還是在我們認識的第二年,爸爸帶她去看的病。”
簡清暉一口一個患者、病症,聽得岑枳胸腔裡堵了團東西似的難受。
“我一直很好奇,”簡清暉回憶道,“我們大一認識,一畢業就結了婚。在一起七年。可是我提離婚的時候,”簡清暉低笑了聲,“她好像一點都不難過。我甚至都不清楚,她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岑枳突然覺得很焦躁。
是那種壓著道不明情緒的焦躁。
明明按字麵意思,她應該同情的似乎是麵前這個男人。可說不上來,聽到簡清暉這些話,她反倒每個毛孔都生出小刺似的抗拒。
如果不是受過訓練,她現在本能想做的,就是立刻馬上離開這個地方,半個字都不想聽他多說。
“你們阿斯,”簡清暉見她始終沉默,緩聲問她,“真的隻在乎自己,對彆人沒有感情嗎?”
岑枳僵硬的指節,用力蜷起來,捏了捏。
“有沒有感情,我不知道,”岑枳壓著胸腔裡的滯脹,“畢竟我們這樣有病的人說的話,彆人也不會相信。”
明知改變不了任何,還是忍不住想替那個溫柔的聲音反問一句,“但是,簡芷珊和簡於佑,要是正常年齡入學的話,應該和我一樣大,才16周歲吧?”
簡清暉聞言,麵色沒多大變化,沒有惱羞成怒,也沒有暴跳如雷,隻不置可否地盯著她。
小姑娘說得很慢,聲音軟綿綿的,話音裡卻全是倔強。
“你這脾氣還真是……”簡清暉突地笑起來,看著居然有兩分真心的愉悅,抬手,想摸摸她腦袋。
始終盯著地板的岑枳,看見影子腦袋上伸出的那隻手,本能地偏了下頭,堪堪躲開。
簡清暉懸在半空中的手一頓,唇角無聲落下來。
“枳枳。”簡清暉收回手,不帶什麼情緒地,算是和岑枳解釋道,“爸爸很早就想接你回家,配型隻是個名正言順的托詞而已。畢竟這個家裡,除了爺爺沒查過,其他人和於佑都不適配。你們兩個能配型成功的可能性也很小,不用擔心。”
臥室門口的花架,驀地晃了下,發出不輕不重的一聲響。
岑枳沒回應簡清暉,下意識地看過去。
門口走廊地毯上的倒影,是個女孩子的輪廓。
岑枳微微愣了下,等著臥室裡外兩個人的反應。
結果,個人就這麼悄無聲息地站在原地。
影子等了一會兒,沒什麼聲響的腳步聲裹在地毯裡,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