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區是C市的豪宅,不少明星大導演都喜歡那兒,價格就不用說了,規矩更是多。
但住那兒的誰家沒個司機接送?
他覺得小夥子可能是低調,體驗生活呢。
但這會兒聽了賀知野的回答,又分析不出來了。
要是回家或者走親戚,怎麼會讓他隻停大門口。要是拜訪朋友,挑今天的日子也不合適吧?人家一家人合家歡大團圓呢,你夾在中間,不是奇奇怪怪的?哪有中秋節上彆人家過的道理。
但這話當然不好問,師傅說了聲“好嘞”,繼續開。
出租車在一片環湖彆墅區正門前停下,賀知野斜了斜身,拿出褲袋後的錢夾,付了錢下車。
輪值保安儘職儘責地,一早就等候在路邊,見他下車趕緊上前詢問:“您好,請問您到哪一棟,我通知管家領您進去。”
賀知野對這話術有經驗,報棟號,笑了笑:“麻煩問一聲吧。”
保安兢兢業業:“好,您稍等。”
正要打電話,同崗同事走過來,熱情又客氣地和賀知野打招呼:“您是賀先生家的二公子吧?好久沒見著您了,是出國留學了嗎?”
賀知野揚了揚眉,循著聲音望過去。
這地方連保安吃的都是青春飯,年齡和身高長相都有限製,賀知野不認識準備打電話的,對後者倒是有點兒印象。
賀知野不置可否,彎唇朝他點了點頭。
新保安一聽,對講機正要放下去直接放人,搭檔前輩卻抬了抬他胳膊肘,偏過腦袋儘量不讓賀知野看見,用口型對他說:“打。”
他新搭檔才來了兩個月,自然不認識賀知野。人又太直,之前也因為嚴格按照規章製度和訪客發生衝突的事情。雖然警察來了,也確定責任不在他們保安,但最後公司還是罰了他們,說影響小區形象。
也不怪他們死磕規章,實在是有些削尖了腦袋想送禮的,鑽著空氣都要進去。
所以剛剛遠遠看見新搭檔攔人,怕又出點兒什麼狀況,這才來看看。沒想到看見的是賀知野。
新保安愣了下,有點兒懵地重新拿起對講機,給樓棟管家打電話。
問他有沒有接到業主通知,說今天會有……訪客。
等賀知野被樓棟管家客客氣氣領進去,新保安才好奇問他前輩:“哥,什麼情況啊?怎麼業主回家還要……”
“過年那會兒也回來過。”老保安壓低聲兒,“人坐著出租車都到門口了,但我們也沒接到通知啊,自然不好給進。人家小少爺倒是好說話,沒為難咱們,自己下了車,麻煩咱們打個電話問問。”
“結果賀太太說,”老保安睜大了眼睛搖著頭,用一種又像震驚又像疑問的語氣說,“不認識。”
新搭檔張了張嘴。
前輩揮揮手,低聲:“行了行了,上班呢,快回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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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山麵湖的一幢兩層獨棟前,一個六十開外的婦人等在正門外。
“少爺,你轉來啦。”婦人笑著去接他手上的蛋糕,“來,我來拿。”
賀知野笑了笑,知道她改不了口,叫她:“蘭姨。”
蘭姨說話帶著很濃的當地口音,賀知野小時候是她帶大的。
陸雅楠——他親媽,之前是想辭退蘭姨的,怕把徐懷——他同母異父的親哥,那口新聞聯播一樣標準的普通話帶偏。
還是徐懷再三再三強調,自己吃慣了蘭姨做的菜,陸雅楠才放棄了換人的念頭。
“太太知道你要轉來,早上特意叫我準備你歡喜吃的巧克力蛋糕咧。”蘭姨領他穿過前庭花園,“就你和大少爺每年生日都會吃的那種。結果你也拿轉來了。”她壓低聲音,和賀知野說悄悄話似的玩笑道,“好咧,最後肯定一大半要便宜我這個老太婆的。”
賀知野餘光掃到被填平的戶外泳池,垂了下眼睫毛,笑道:“您不是有蛀牙,少吃點兒甜的。”
蘭姨笑起來:“好的好的,我聽少爺的。”
賀知野是她一手帶大的,自己親孫子都沒花這麼多時間陪伴,聽見他關心自己,自然是開心的。
“少爺你換鞋。”倆人進了玄關,蘭姨小心拎著蛋糕,彎腰要去拿鞋子。
“我自己來。”賀知野攙了她一下。
“好,好。”蘭姨笑道,“我先拿去廚房放冰箱裡,再叫太太下樓。今天過節,先生放老張他們回家了。”
“嗯。”賀知野點頭。
玄關安靜下來,賀知野唇角很淡的笑意平下去,沒什麼表情地垂下眼,拎起居家鞋。
鞋麵嶄新,毫無折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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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雅楠是在賀宏駿到家之後才下的樓。
還是賀宏駿親自上樓請的。
賀知野看著她一臉不情不願地坐上餐桌主位,連個眼角餘光都沒賞過來,隻覺得有點兒好笑。
陸雅楠上學的時候被家裡寵著長大,大學一畢業就嫁給了愛情,前夫意外去世家裡破產的時候,賀宏駿又從天而降,讓她沒受半點委屈。
這半輩子,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順風順水——除了他這個意外。
“爸。”賀知野懶洋洋地叫了賀宏駿一聲。
賀宏駿“嗯”了聲,朝他使了個眼色。
賀知野看了陸雅楠一眼。
還沒出聲,陸雅楠就嗤了聲:“彆叫我。我兒子還不知道在哪裡受苦。”
賀知野無所謂地揚了揚眉,唇角始終掛著點兒笑意,微垂下頭,把麵前成套的餐具擺得更正了一點兒。
賀宏駿看不出情緒,叫他:“吃飯吧。”
圓桌上事先擺好了涼菜,蘭姨和還有一個沒放假的阿姨一塊兒在廚房忙活,不時端熱菜上桌。
“太太。”蘭姨上菜的間隙問了聲陸雅楠,“少爺帶您愛吃的巧克力蛋糕轉來了,尺寸大一些,待會兒要不要先把他買的拿上來?”
賀知野筷子扒拉了一下小瓷碗裡的蘆筍。
陸雅楠卻跟被電了一下似的,聲調突然拔尖:“誰叫你自作主張拿他帶回來的東西上桌的?!”
蘭姨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太太我……”
賀知野筷子一頓,抬眼看向陸雅楠,聲線涼沉下來:“有必要嗎?”
賀宏駿低聲吩咐:“菜夠了,你和小齊也吃飯吧。”
“好、好的先生。”蘭姨看了眼賀知野,自責地往廚房去。
賀知野從沒用這種語氣和她說過話,陸雅楠驀地愣住。甚至有一瞬間,莫名其妙地有點兒發怵。
但她在這個家當了十八年的女主人,反應過來之後,一種被挑釁的極度不快甚至蓋過了她對賀知野的厭惡。
“賀知野!”陸雅楠連名帶姓地叫他,“你以為你是誰?!要不是怕小懷回來不高興,你以為我會留著那個老太婆?!”
賀知野放下筷子,撐著桌沿兒靠進椅背裡。
陸雅楠四十出頭,漂亮,保養得極好,時間在她臉上沒留下多少痕跡,好像她從來都是這個樣子。
但她用那雙和自己極相似的眼睛,毫不掩飾厭恨盯著自己的時候,賀知野隻覺得模糊又陌生。
“這麼不想看見我,其實真沒必要叫我回來。”他看了眼一言不發的賀宏駿,吊兒郎當地笑了下,“大過節的還要演一出合家歡,大家都累。”
“賀知野,”陸雅楠嘲諷一笑,“你到底哪裡來的臉?你覺得我能叫你回來?”
“其實我一直挺好奇的,”賀知野盯著她,平靜地笑了笑,“您生我乾嘛呢?給自己找個仇人?”
“你以為我想生你?!”又不知道哪句話戳了陸雅楠的肺管子,尖銳的聲音在安靜偌大的客廳回蕩,“要不是為了你哥!我連一眼都不想看見你!”
“賀知野,你讓我惡心你知道嗎?!你以為故意逼走小懷,賀家一切就都是你的了?做夢!”
賀知野唇角弧度僵了下,下頜線條繃緊。
這話他不是第一回聽了,原先覺得應該早就免疫,沒想到功力還是不到家,情緒竟然還有點兒波動。
像是光罵完全不夠解氣,陸雅楠隨手抄起餐桌上的筷枕:“你到底為什麼要出現!”
“雅楠!”賀宏駿沉聲叫她。
賀知野眯了眯眼睛,頭微偏了一毫,又頓住。
筷枕沉悶撞上骨骼,又一聲脆響碎裂在大理石地麵上。
“你兒子吃點苦頭你就心疼了?”陸雅楠看也沒看賀知野,眼睛睜得有點兒突兀,仿佛得了甲亢,聽不出一絲自責地質問賀宏駿,“那我的小懷呢?你忘了你當初求著要娶我的時候,答應過我什麼了?”
賀宏駿看著她,胸腔起伏了下,終究什麼也沒說。
賀知野聞見額角發縫溢出來的血腥味兒,接受良好地看著這一幕。
如果陸雅楠,把他當成要搶她兒子財產的階級敵人,那賀宏駿在他的世界裡,就是個十分合格的旁觀者。
“行吧。”黃花梨木凳腿兒在大理石地麵上刺耳刮擦了一聲,賀知野不緊不慢地站起來,無所謂道,“你們慢慢聊,我先走了。”
像是對他這副不痛不癢的樣子非常不滿,賀知野轉過身沒走兩步,腳邊又一聲脆響:“滾出去!這不是你家!”
賀知野壓低眉眼,麵無表情看了眼濺起的青瓷碎片,仿佛和它們不在同一個維度,毫無波動往玄關去。
“鄭美蘭!把他拿來的東西扔出去!”
“太太,那是少爺特意……”
“扔出去!”
“我早說過,就該讓他早點明白賀家的一切跟他什麼關係都沒有!”陸雅楠歇斯底裡的聲音蕩過大理石地麵,回音似的有點兒不真切,“就是你們讓他有了不該有的想法,他才會逼走小懷!”
“賀宏駿你現在要是敢去看他!以後也彆踏進這個家門!”往玄關這兒來的沉厚腳步聲頓住。
“我不明白!你兒子現在有吃有穿有地方住,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賀宏駿低聲說了什麼。
陸雅楠聲音終於低下來,帶上哭腔和委屈:“小懷那個身體,在外麵出了事情怎麼辦?他那麼幸運,那麼健康,為什麼還要和小懷爭……”
賀知野蹲在玄關口,挽鞋帶的手指頭一僵,閉了閉眼睛。
“少爺……”蘭姨轉進玄關,尷尬地拎著賀知野帶來的蛋糕,不知道要不要往他手裡遞。
賀知野站起來,瞥了眼那隻在透明盒子裡,原先很漂亮,這會兒被撞歪了半寸,塌得歪歪斜斜的巧克力蛋糕。
“蘭姨,”賀知野沒接,聲音很淡地說,“其實我從小就不愛吃巧克力味兒的蛋糕。”
蘭姨微張了下嘴。
賀知野笑了笑:“更不想在我生日的時候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