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這句“我在回信呀”, 過於理直氣壯了。
連結尾語氣助詞都透著浩然正氣。
以至於賀知野甚至產生了一微秒“合著是我小題大做?”的自我懷疑。
但也僅僅是忽略不計的一瞬間。
賀知野癱著一張和他坐姿一樣的臉,耷眼問她:“聽你這意思,是準備嘗試一下早戀了?”
“……?”岑枳微張了張嘴。
“沒有呀。”一臉茫然本能問他, “你怎麼會有這麼不理智的想法?”
賀知野一滯, 竟然有點兒找不到合適回答的錯覺。
他唇線拉平,看不出什麼情緒地垂眼, 視線落在那封被岑枳攤著抄作業似的“情書”上, 微提了提下巴。
“啊。”岑枳恍然,和他解釋, “還有兩封我沒回,因為他們提出的要求, 我辦不到。但是這位同學的要求,我還是可以滿足的。”
賀知野:“?”
還他媽,不止一封。
倒是不知道他們學校的男生,這麼複古又純情。
賀知野麵無表情, 克製地問:“什麼要求。”
“他問我, 能不能和我一起學習, 共同進步。這有什麼難的?”岑枳拍拍那封信,頂著一張“我一定要竭儘所能成全他”的嚴肅小臉, “雖然語文是我的短板,但幫忙改一下主謂賓缺失,錯彆字,的地得的用法,還是可以的。”
賀知野:“……?”
賀知野:“…………”
——能不能一起學習, 共同進步?
——可以。
然後幫你把整封信的語法、斷句、標點符號錯誤用法,錯彆字等等一一標出。
附信返還。
嘲諷值拉滿。
比婉拒一百次還管用。
那位仁兄要是此刻站在跟前,賀知野都得不吝嗇自己殘存的同情心, 拍拍他肩。
岑枳見她說完,賀知野始終盯著她不說話,不禁自我懷疑起來,小聲問他:“是不是,我這麼做,不太合適?”
賀知野揚了揚眉,沒有絲毫的心虛與愧疚,語氣是漫不經心:“不會,挺好,繼續。”
岑枳輕鬆放下心來,笑眯眯:“好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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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中月考之後,是要開家長會的。
高文山宣布完具體日期,先前完全沒被月考慘淡均分影響,沉浸在即將到來的文藝彙演和校運會歡欣氣氛中的(14)班同學,也不禁收緊了皮。
從前,他們班還隻有一個賀知野,大家還能理直氣壯地說“天才是可遇不可求的”!
但如今,年級總分第二,年級唯一一個數學滿分,也出現在他們班上,還是個從外省轉來的新同學,再說這話,仿佛就是在坦白自己宛如月初話費餘額般的智商。
班上幾個墊底的同學,連爹媽開完家長會回去的開打宣言,都替他們想好了:都是一個班的,都是老師教的,你看看人家賀知野和岑枳,再看看你!就你考的那倆分數,上菜場買根蔥都不夠!
愁。
“哎,我爸媽唯一的願望,就是在我高中畢業之前,哪回開家長會老師能表揚表揚我,而不是揪著他們不放,說我學習怎麼怎麼跟不上,這回又拉了多少班級平均分,讓他倆跟個孫子似的挨訓。”下午自習課前,黨夏和岑枳上完廁所一塊兒回教室,愁苦捂心,“但我覺得這輩子,都沒指望了!爸——媽——女兒不孝——!原!諒!我!”
“……”岑枳抿緊唇,撓撓臉,覺得這種浮誇的表現手法,連灣灣偶像劇都不這麼演了哈。
“枳姐!”馬嘉悅聽見門口動靜,擰頭向岑枳喊,“老高剛來找過你,叫你上他辦公室一趟!估計是要問問你爸媽誰來開家長會的事兒!”
岑枳一愣。
黨夏一臉羨慕地鬆開岑枳胳膊,拍拍她肩:“去吧,去接受你的榮譽吧。這種讓爹媽揚眉吐氣的家長會,隻能指望我將來的女兒替我實現了。”
岑枳眨巴眨巴眼,吃了口空氣似的:“……嗷。”
高文山辦公室在知行樓,岑枳繞去回字結構的東橫廊,下了一層。
自習課已經打鈴,整個校園沙沙地安靜下來。
辦公室門敞著,岑枳勻速挪過去,正在思考是敲一下門,還是老老實實站在門口喊一聲“報告”,就聽見裡麵不止高文山。
“這次,家長還是不來嗎?”高文山問。
岑枳聽見男孩子很輕的一聲笑。隔了層牆,她聽不出這聲笑的意味,是無所謂,還是彆的什麼情緒。
“嗯。”賀知野接著說。
岑枳腳下一頓。
“畢竟是高中階段最重要的兩年,老師再打電話,和他們溝通一下?”高文山說。
“不用。”賀知野說。
這回話音裡沒有無所謂似的笑意,他答得也沒有思考的空餘。
“那家……”高文山想說家訪。或許電話裡說不清,當麵和賀知野的父母聊一下,他們會願意多分一點關注給這個孩子。
“真的不用。”賀知野一改平時的散漫,語氣略有些硬地打斷他,卻又加了一句,“老高。”
有些難堪他自己見就行,沒必要扯進彆人。
尤其是像高文山這樣的。
高文山愣了下,倒不是為了自己話沒說完,而是最後那句沒大沒小的老高。
辦公室裡靜了兩秒,高文山笑:“行吧,老高聽你的。”
“謝謝高老師。”賀知野聲音又懶下來。
高文山笑著搖了搖頭:“老師想來想去,有些事情還是想問問你。”高文山微頓,重新語重心長,“你之後,有什麼規劃嗎?譬如是專心高考,還是參加些相關競賽,或者考慮出國?”
賀知野默了一秒,淡道:“沒想過。”
高文山微張了張嘴。
他帶了(14)班大部分同學兩年,賀知野這孩子給他的感覺,就是整個人很鬆散。
這感覺如今好像還有個專有名詞,叫什麼:鬆弛感。
對賀知野來說,似乎的確有鬆弛的資本。譬如出生就是彆人終點線的家庭條件,譬如毫不費力就能碾壓霸榜的成績。
但這種鬆弛有時候看上去,又有點太過了。像是隨手撒在池塘裡的一把星星,淅淅瀝瀝地掉進去,撈都撈不起來。
明明是個光芒蓋都蓋不住的少年,偏偏好像對什麼都沒多大興趣,成績平均得不偏不倚,連偏個科能和他多聊兩句的機會都不給。
這年紀男孩子喜歡的籃球和遊戲,他好像也就提提眼皮的興致。
不像(1)班的那幾位學霸,夢中情校極其明確,非清北不入。
說得直白一點兒,這孩子好像沒什麼目標。
“要不,你考慮下數競?”高文山循循善誘,“要是參加的話,現在可以準備起來了。我和秦老師討論過,以你現在的水平正常發揮,進國家集訓隊完全沒問題。過完年秦老師帶隊,陪你們幾個一塊兒去帝都。”
結果賀知野又說:“不了。”
“為什麼?”高文山下意識。
少年沒有絲毫的尷尬和說胡話的不好意思,慢騰騰地說:“因為,我還是吃不慣飛機餐。”
岑枳:“……?”
高文山:“…………”
其實高一那會兒,高文山就和聶澤洋商量過,想讓賀知野參加化競。
提前七八個月準備起來,高二參賽,即便成績不理想,也不耽誤高三複習,正合適。
但賀知野說,他不去。
因為他吃不慣飛機餐。
高文山二十餘載的執教生涯,頭一次遇上這樣的學生。
他不是沒見過,有些孩子就算是不喜歡的學科,有些成年人就算是沒興趣的工作,依舊會做得很不錯。
但賀知野又不太一樣,他看上去挺喜歡化學的。聶澤洋布置的作業,他做。課外的化學習題冊,他看。就連聶澤洋組織過幾次的課後化學實驗,他也參加過。
但問他要不要參加比賽,他就能和你說吃不慣飛機餐。
然後過了一年,他還是吃不慣飛機餐。
高文山深吸了口氣,拿過保溫杯,擰開。
茶水冒了會兒熱氣,又蓋上:“行吧。那你再想想,要是有什麼新想法,隨時來找老師。”
“好。”賀知野答應得很快。
高文山卻覺得他在敷衍,無奈歎氣:“去吧,讓你同桌來一趟。”
賀知野點點頭,出辦公室。
岑枳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也不知道是緊張還是什麼,看了眼空空蕩蕩的走廊,又歪頭看了眼一個人都沒有的橫廊,突然有點兒不知道該往哪兒去。
她不理解鴕鳥埋沙子的想法,但這會兒卻很自覺地側了側身,麵對著牆壁,站得筆挺又直溜。
少年不緊不慢的腳步聲擦著她身後的空氣而過,遠了兩步,又驀地一靜。
岑枳盯著眼前的白牆,眨巴了兩下眼睛。
右耳朵躲進橫廊下梧桐葉子裡的幾聲嘰喳鳥鳴,左側卻籠下來一個無聲的陰影。
“乾嘛呢?”那影子慢條斯理地問她。
“……”
岑枳慢吞吞地,慢吞吞地轉過臉。
男孩子單手抄兜,側身斜抵在牆麵上,整個人鬆鬆散散地垂眼看著她,比初秋下午的陽光還懶。
“……麵壁思過。”岑枳小聲道,“因為,我聽見你們說話了,但我沒走。”
“?”賀知野揚眉,好笑道,“聽了多少?”
岑枳認真想了想:“從高老師問你,‘這次,家長還是不來嗎?’開始聽的。”
她不是多關心彆人狀況的人,但高文山這個“還”字,自然讓她聯想到“從前賀知野的家長也不來”這個事實。就下意識地,站在原地沒能挪動步子。
賀知野平靜地點點頭:“聽得還挺完整。”
岑枳:“……”
賀知野唇角沒有弧度,岑枳就有點兒無所適從。
她身體仍舊維持著麵壁思過的姿勢,眼睛卻盯著賀知野的嘴角微仰起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