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知野垂眼看著她,抬起右手,指尖垂著,食指在她眼睛頂上畫了個逆時針的半圓,問她:“脖子不酸?”
岑枳眨巴了下眼,見他關心自己,不由彎起眉眼:“還真有點哦。”
然後動作遲鈍地撐著牆,把自己脖子以下的部分一塊兒左轉,麵向賀知野。
賀知野看著她初代機器人似的笨拙動作,輕笑了聲。
岑枳精準捕捉到他的笑弧,確認似的問他:“你沒有,不高興吧?”
賀知野有些莫名:“嗯?”
岑枳抿了抿唇,認真道:“我聽到你的秘密了。”
明明是本地人,卻和她一樣,沒有爸爸媽媽來開家長會。明明成績好得可以參加奧競,卻因為吃不慣飛機餐無法成行。
後者對於一個學神大佬來說,好像還蠻嚴重的!
賀知野盯了她好幾秒,突然顫起肩,笑得鼻息濃重。
岑枳一倍速眨眼,有點兒懵。
這裡麵有什麼值得他高興的事情嗎?
還沒等她想明白,男孩子已經直起身,往前邁了半步,垂下頭問她:“那你知道電視劇裡聽到太多秘密的人,通常有什麼下場嗎?”
他嗓音低而緩,雜著笑過之後的微沙,溫熱氣息滲過額前碎發,貼上額頭。
岑枳一滯,下意識抬頭去看他。
濃金色的秋陽無遮無擋地斜照過來,描在少年側臉輪廓和眉目上。他漆黑的眸子,好像也被揉進了溫暖的琥珀色。
岑枳突然覺得,在這一刻,他整個人終於融進了油畫底色裡。
少年眉眼低低垂著,像在等她答案。唇角勾起的弧度很淺,眼睫毛輕輕動了下,仿佛掉出來她錯覺一般的一閃而逝的溫柔。
岑枳胸腔裡某個地方,也跟著猛地一動。
似乎有什麼東西實質般的在寥廓夜幕上擦了下,劃出一道帶著聲響的火花。
下一秒,那點溫柔卻仿佛真的是她的錯覺,男孩子戲謔似的,勾著唇角微挑了下一側眉目。
仿佛在問:不知道?要我告訴你?
“?”岑枳被噎了一下似的,本能地乾咽了一口,趕緊顫開對視。
“嗯?”賀知野不依不饒的。
“你站在此處,”岑枳努力壓了下不好形容的情緒,認真道,“不要走動。”
賀知野:“?”
岑枳噌地轉身,都忘了深呼吸,昂首闊步邁進辦公室。
背對他後,又忍不住抬手摁了摁心口。
一時竟分不清,到底是因為被賀知野翹著唇角威脅了而緊張——而且還是在老師辦公室門口,這麼……刺激的地方。
還是因為怕高文山聽見他們說的話,或者橫廊拐角又突然冒出個人來。
或者依舊隻是她自己的問題,一和人對視就緊張。
亦或都不是。
那點心臟詭異的持續的不正常的跳動,是因為彆的什麼,她說不上來的感覺。
但現在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
“岑枳來了啊。”高文山笑眯眯地招呼她。
“高老師,”岑枳蹬蹬蹬走到高文山麵前,搶先一步嚴肅道,“我也沒有家長來開會。”
倒是有個小叔叔,可惜在學校範圍內,他不會承認的。
“奧數比賽,我也不參加了。”岑枳撓了撓臉,怪不好意思的,“我暫時適應不了集訓的生活。”
她高一就試過,還沒上飛機,就皺巴著小臉給來送她的趙桑晚岑景川撒起嬌來,直言不想離開他們。夫妻倆立馬決定帶她回家,帶隊老師頭疼地說他倆這是“溺愛”。
高文山張了張嘴。
他還是頭一回看見岑枳這小姑娘,這麼氣勢洶洶的。
連語速都正常了!
轉念一想,高文山覺得岑枳會這麼說,肯定是賀知野由己及人,和她報備過了。
看來安排倆孩子同桌,還是有點用的嘛!
“行吧。”於是高文山大手一揮,“都是好孩子,好好參加高考,一樣前途光明!”
岑枳很少被打雞血,這會兒仿佛也被高文山無條件的支持感染了,小拳頭一握,鄭重點頭:“嗯!”
高文山更開心了,難得激動地拍了下桌子:“好!有誌氣!”
賀知野:“……”
彆說,真挺像一家人的。
倆人熱火朝天地自我動員完,岑枳終於想起來問他:“對了高老師,您叫我來,是有什麼事情嗎?”
高文山眨眨眼,拿起保溫杯:“你剛剛好像,都說完了。”
岑枳:“……哦。”
“……”
賀知野斜靠著牆,垂下頭,唇角壓著,閉眼舔了舔唇。
岑枳從辦公室出來,賀知野站直,倆人莫名默契又自然地,並排先上了一層樓,然後往四樓的橫廊走,回教學樓。
小姑娘出了辦公室就一直沒再看過他,也沒和他說過話。
賀知野情緒說不上來的,哪兒有點兒怪異。
她沒問自己“你父母為什麼不來開家長會”,似乎他就也沒立場問“你父母為什麼讓你到這麼遠的地方來上學”。
賀知野有點兒想笑,又有點兒笑不出來。一個座右銘是“關你屁事,關我屁事”八字箴言的人,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念頭。
“……”
賀知野微垂頭,閉上眼睛,抬手,指尖撓了撓上眼皮。
岑枳走在橫廊上,有點兒走神。
南方的教學樓,和他們那兒的不太一樣。
S市冬天零下十幾度的氣溫,下了雪又冷又滑,走廊都是封閉的,也沒有這樣兩側都無遮無擋的橫廊。
隻要有太陽,從早到晚,這一段橫廊都有光照。樹影、飛鳥和散雲,不時變幻著形狀拓印上來。
岑枳想,大概是因為這樣漂亮到有點兒失真的,她過去的學習生涯未曾注意過的光影,才讓她生出些從沒體驗過的,描述不清的感覺來。
這麼分析完,岑枳下意識偏頭去看賀知野。
男孩子嘴角正微微撇了下,薄薄的眼皮闔起來,指尖沾了點兒陽光,在眼皮上蹭了蹭。
岑枳一頓。
賀知野這個細小的表情,是對什麼不屑、懷疑,還是在不高興?
賀知野垂手,慣性往前,沒用餘光掃,都感覺到小姑娘沒跟上。
他停下,轉身。
“同桌。”岑枳仰臉看他,朝他招了招手。
賀知野揚了揚眉,走回去。
岑枳又朝他招了招手,往下壓的那種。賀知野彎腰,頭微偏,耳朵靠近她唇。
小姑娘像怕被人聽了去,抬手,掌心在他耳廓上虛擋住,慢吞吞地,小聲告訴他:“這下,我們都知道對方的秘密了。”
甜淡氣息繞上他耳廓,賀知野耳朵動了動,鋒利喉結順著一聲應她似的“嗯”,在脖頸上一滾。
“那你彆不高興了,”岑枳聲音低低的,帶著點兒小心翼翼的討好,軟聲問他,“好不好?”
賀知野指尖輕蜷,無聲抬了下眼睫。
看見她身後,蜿開一束淺金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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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長會在下周一自習課舉行,周四下午大課間,教室裡慣例鬨鬨哄哄。
馬嘉悅肉鬆小貝的包裝袋,在楊垚手裡嘩嘩作響。楊垚的頭發絲,在馬嘉悅指縫間配合著嘹亮的“你他媽”東倒西歪。
體委趙維佳又在追著英語課代表陳菲,讓她報名100米走完。
黨夏特意去小超市買了一大包零食,拎回座位,塞進學委課桌裡,央求他回了家跟爸媽打聲招呼,能不能儘量彆跟她爸媽提自家兒子成績是班上第三這個事實。
坐在她身邊的賀知野,光明正大地在化競真題上勾勾畫畫。
秋陽正好,岑枳舔了舔唇,玉桂狗中性筆撳鈕在下巴上抵了抵,慢吞吞地從牆根偏身湊過去,想看看讓賀知野格外給予更多時間的化學,是不是和她心心念念的數字一樣迷人。
賀知野跟耳朵都長了眼睛一樣,手上沒停,微偏頭看她。
岑枳盯著他筆尖:“同桌啊,我家裡還有套沒做過的複數與……”
摁頭安利還沒展開,教室裡的哄鬨嘈雜突然安靜了一瞬。
教室前麵的門框,被人重重敲了兩下,一道熟悉又清朗,卻總是夾雜著點兒沒耐心的聲音響起:“岑枳,出來一下!”
教室裡除了當事人,所有同學都跟被逗貓棒指揮了一樣,齊刷刷回頭,看向角落。
岑枳話音一頓,下意識慢吞吞抬眼,看的卻不是正門口,而是賀知野的表情。
“岑枳,”簡星疏又不耐煩地叩了下門,“聽見沒?”
馬嘉悅頭發都不薅了,肉鬆小貝也不管了,甚至還伸手往楊垚嘴裡懟了懟。
然後微張了張嘴,滿臉寫著:完了。我爸綠了。
岑枳喉嚨一緊。
她左邊是牆,身後是讓他們放書本雜物的木頭框架。賀知野不動,她除非從課桌上翻出去,不然出行無望。
賀知野就那麼垂眼看著她,筆尖也不動了,也不說話。
明明看不出任何情緒,岑枳卻不知道為什麼,莫名其妙有點兒心虛。
甚至仿佛被偶像劇附體,腦子裡自動播放的都是“你走啊!你出去啊!你今天出去了就不要回來!!”。
岑枳被自己腦補的畫麵嚇得一凜,小肩膀都顫了下。
賀知野:“……”他,就這麼,嚇人?
“讓你?”賀知野麵無表情,嗓音沉淡,寡聲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