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枳填鴨似的海量突擊完, 為了不影響孩子學習——躲在樓下咖啡廳開黑的簡星疏陪她一塊兒回小區。
車子在小區對麵停下,岑枳邊下車邊說:“我自己進去就行啦,小叔叔再見。”
然後繞過車尾。
周六, 老小區門口挺熱鬨,窄街兩邊大半的店都開著。遠處燒烤店煙霧裡雜著炭香, 小超市門口的搖搖車搖頭晃腦給小朋友唱著歌。
簡星疏搖下車窗:“過馬路小心點兒啊。”
岑枳笑眯眯的,剛想點頭說“好”, 就聽見斜側裡不遠處, 不涼不熱的一聲:“回來了?”
岑枳一愣, 看著同樣懵了下的簡星疏, 眨巴了一下眼睛, 跟個卡頓了的小機器人一樣,慢騰騰偏轉過腦袋。
小區對麵有個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 便利店門口的那排行道樹一看就很有年頭。樹乾強壯有力, 路燈斜照下來的陰影裡, 大晚上站個穿了一身黑的人,還真是很難在意。
賀知野不緊不慢地從陰影裡走出來, 踱到駕駛車頭那兒,單手閒閒地抄在黑色牛仔褲兜裡。
難得穿了件寬鬆溫軟的毛衣,也是黑色的。
男孩子漆黑短發蓬鬆微亂,耷拉在鋒利眉目上,像黑色毛衣一樣, 連柔軟都帶著棱角。
賀知野什麼也沒再說,就那麼神情寡淡垂眼看著她。
岑枳又眨巴了兩下眼睛,一時間竟不知道是看見了賀知野,可以一塊兒回家有點開心,還是被賀知野聽見了她叫簡星疏“小叔叔”而不由緊張。
簡星疏乾脆從駕駛座後下車, 撐著車門框,麵無表情盯了賀知野兩秒,沉聲問他:“你聽見什麼了?”
賀知野頓了一瞬,慢騰騰地抬起眼皮子,視線落到簡星疏身上。
不就是一聲,親密的“小疏疏”麼。
和馬嘉悅的“我們家垚垚”,楊垚的“小悅悅”,有區彆嗎?
賀知野麵無表情,嗓音沉涼地問他:“聽見什麼?”
岑枳籲了口氣,小肩膀一鬆。
簡星疏眼都不眨,殺氣騰騰地看著他,似乎在仔細判斷賀知野這句話的真實性。
賀知野唇角扯平,下頜輪廓瘦削淩厲,本來就比簡星疏高一個額頭的身高,又因為簡星疏撐著車門,壓低眉眼看著他的時候,更顯得居高臨下。
兩位少年就那麼隔著一輛黑車,在“爸爸媽媽去上班,我上幼兒園”的歡快樂聲中無聲對峙著。
“……”
岑枳眼皮觸電似的抽了下,隻覺得兩位周邊的氣氛,像極了漫畫裡主角發大招之前,把周遭聲音和景色全具象化成爆炸狀塗鴉的無我狀態。
岑枳非常自覺地後退了半步,腦子不受控地開始分析待會兒倆人要是打起來,她怎麼以最快的速度退到安全範圍。
這狀態持續了漫長的三秒鐘,還是簡星疏沒忍住,打了一下午加一晚上的遊戲,用眼過度,本能眨巴了兩下乾澀的眼睛。
岑枳:“……”這就是傳說中的,帥不過三秒嗎?
岑枳撓撓臉,小聲說:“那我,先回去啦。”說完,看了眼賀知野。
搖搖車的音樂又換成了“老鷹老鷹捉小雞/跑呀跑/小雞小雞快快跑”。
簡星疏由此斷定,在這樣猖獗的洗腦樂聲乾擾下,賀知野果然耳背。
於是毫不示弱冷“嗬”一聲,關上車門,眼睛看著賀知野,嘴巴對著岑枳說:“我送……”
“一起?”賀知野撩了簡星疏一眼,不動聲色地打斷他,明明問得不鹹不淡聽不出情緒,偏偏有種高高在上的挑釁感。
“??”
簡星疏反擊的詞彙還沒組織好,司機搖下車窗。
“小少爺,”完全不給簡星疏裝逼的機會,司機叔叔探出腦袋大聲說,“夫人說你手機不接,讓我轉告你,要是半小時內不到家,就等著轉學去體校專訓體能吧。”
“???”簡星疏唰地一下扭過腦袋,“我媽瘋了??”
司機彎了個嘴角咧到耳後根的程序化微笑,讓他自己判斷瘋沒瘋。
媽的!算了,就算今天送了又能怎麼樣?這狗逼就住岑枳樓上,他還能天天來盯著?
氣炸他了!
“走!”簡星疏拉開車門斜身坐進後排,嘭地一聲巨響,氣呼呼道,“給老子合法地快!”
“……”
岑枳懵懵地站在原地,無聲抬手,和尾氣打了打招呼。
賀知野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過來,不遠不近地側站在她身邊,看不出情緒地垂眼問她:“走?”
岑枳仰頭看他,乖乖點頭:“嗯。”
進了小區大門,馬路對麵的嘈雜好像都隔了一層。熱鬨像被人紮在了氫氣球裡,蒙蒙地浮在身後。
尤其是看見小區裡的路燈一個都沒亮的時候。
岑枳微愣了下,仰著小腦袋,下意識喃喃:“線路檢修嗎?”
賀知野斜睨了她一眼,沒說話。
岑枳鼓了下臉,自問自答:“應該是的。”
她在老家的時候,一家人的手機號都是在社區登記過的,小區如果有停電停水的信息,都是會給他們推送短信的。
但在這兒,沒有。
賀知野微頓。
小姑娘聲音小小的,還帶著點兒不自知的落寞。說完,腦袋就低下來,不聲不響地盯著自己淡薄的影子,慢吞吞地往前走。
抄在兜裡的指尖輕輕動了下,賀知野淡聲開口:“你倆挺熟?”
岑枳回神,略顯茫然地“啊?”了下,接著反應過來,眨巴了一下眼睛反問:“我們倆,不也挺熟的嗎?”
賀知野偏頭看她。
昏暗的環境,似乎常會讓人不自覺提高警惕,又會莫名讓人生出些平時沒有的膽量來。
岑枳想了想,平心而論:“但我和他的熟,和你的這種,又不太一樣。”
說完,又驀地微怔了下。似乎自己都有些不理解,這裡麵不一樣的地方在哪兒。
要仔細分析,大概是她和簡星疏,有血緣關係上自然的聯係,也是那個家同齡人裡,唯一對她沒有敵意,還很關心她的人。
賀知野不是。
他們倆就是從陌生人開始,做了同桌,再到朋友。但賀知野也沒比小叔叔少關心自己,甚至連她那些在正常人看來,奇奇怪怪的小堅持都會滿足。
岑枳說完,下意識舔了舔唇,等他回應。
賀知野盯了她一秒,鋒銳下頜線條牽了下側頰肌肉,什麼也沒說,收回視線。
岑枳等了一小會兒,眨巴了兩下眼睛。
莫名有種粉絲接機給愛豆遞信,愛豆掃了眼信封無視略過的感覺。
“……”
岑枳慢吞吞地抬手,歪頭撓了撓腦袋。
她怎麼會打出這種不在一個次元的錯誤比喻。
語文最拉分果然是必然的。
岑枳突然有點兒局促,抬頭看了眼還沒亮的路燈,勒著斜跨小包包帶子,斜側過身看他,沒話找話地問:“你剛剛,怎麼會在那裡呀?”
結果問完,那份局促反倒更濃了點兒。
她這個問題的潛台詞仿佛很像在問:你是因為知道了今天小區會檢修路燈,擔心我怕黑,才問我幾點下課,在小區門口等我的嗎?
賀知野眼睫毛動了下,薄唇微啟。
“爸爸!我明天還要坐搖搖車!”倆人身後,小朋友摟著年輕男人脖子搖晃撒嬌,聲音由遠及近。
“老子就那麼二十塊私房錢,都被你坐光了。”年輕男人氣笑了,“你看我像不像個搖搖車?要不你明天坐我吧?”
年輕男人大步流星,走得又快又穩,父子倆的對話聲很快超過他們,又遙淡下去。
視線若有似無地在那對父子身上飄了下。
“買煙。”賀知野淡道。
岑枳動了動鼻尖,的確聞到賀知野毛衣上很淡很淡的煙草味,不由有種自作多情的窘迫,眨巴了兩下眼睛,“哦”了聲,又乖又機械地側轉過身,和賀知野並排,繼續朝前。
小區裡一根電線杆和她擦身而過。
“……”耳邊響起簡星疏的“他看女人跟看電線杆沒什麼區彆”,岑枳撓了撓臉。
所以賀知野應該,也不是把她當女生那麼關心,是把她當朋友了。
就好像,他先前會給自己總結習題,也會給馬嘉悅——雖然最初是給她準備的。
他會給自己帶小蛋糕,體育課,也會給馬嘉悅楊垚買飲料——雖然是被馬嘉悅纏著叫爸爸才買的。
岑枳頭微偏,悄悄看了賀知野一眼。
抿著唇,像自我開導般,小肩膀微聳了下。
岑枳啊岑枳,你怎麼了?
朋友。
還不好呀?
-
零點已過,賀知野靠著二樓窗台,指節間一點猩紅被秋日夜風吹得忽明忽滅。
香煙又自己燒了一小截,賀知野垂眼,食指尖在細長煙身上輕敲,一截煙灰掉在煙缸裡。
看見小姑娘從簡星疏車上下來,倆人熟稔地打招呼道再見,他是很不爽。
不光是不爽,甚至還有一種很久沒有體驗過的,不高興的情緒。
尤其是聽到小姑娘說“但我和他的熟,和你的這種,又不太一樣”的時候。
哪裡不一樣,他沒問。
是沒興趣知道,還是不想知道,他也說不上來。
甚至因為這點說不上來的情緒有些惱火。
他也想過,這些事兒要換了以前,他會做點什麼?
結果答案是這問題沒有存在的基礎條件。
因為要換了以前,不管是“岑枳”們還是“簡星疏”們,對他來說都是沒有交集,不關痛癢,毫無感覺,也不會想去了解的人。
除了馬嘉悅和楊垚,就算是單方麵把他列為死敵十幾年,恨不得見一次麵就跟他乾一架的簡星疏,對他來說也就是一個名字。一個他聽到了最多會說一句“哦,知道了”的符號。
可什麼時候開始,他麵對簡星疏的時候,竟然也產生了一種難以理喻的敵意。
這敵意裡還摻著複雜的焦躁、不安,和危機感。
又是什麼時候開始,“岑枳”不再單單是個名字,而是個具象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