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這個熟悉的家, 反倒是岑枳有些緊繃。
直到趙桑晚摸了摸她腦袋,她才放鬆下來。可張了好幾次嘴,有些話還是問不出口。
岑景川廚房裡的菜做了一半, 像從前一樣, 熟練地給母女倆打開客廳裡的電視, 卻沒有立刻鑽回廚房。
甚至難得老練地拍了拍趙桑晚肩, 讓她在沙發上也給自己讓了個位置。
“既然女兒已經回來了,那邊兒那家人也……”岑景川頓了下, 壓了下又冒上來的心火,對趙桑晚說,“枳枳這個性子你也知道, 有些事,不如早點跟她說清楚。讓她好有個準備。”
胳膊下麵摟著的小姑娘一下子僵硬住, 趙桑晚一撇嘴, 無語地看向岑景川:“醫生都說隻要等到合適的□□做完移植我就能正常生活, 你怎麼說得我跟馬上就要不行了似的?”
岑景川一頓。
岑枳撐著沙發坐直,有些機械地偏轉過腦袋, 問岑景川:“媽媽, 到底怎麼了。”
岑景川又看了趙桑晚一眼, 然後才跟岑枳說:“慢性腎衰竭,”微頓了下, “第五期了。”
岑枳有一瞬的茫然, 有些滯頓地問:“是,已經需要透析了嗎?”
“啊。”岑景川點頭,聲音有點兒低下來,卻還是笑著的,“每周三次, 每次,四小時。我陪著媽媽的,彆擔心。”
岑枳眼眶一下子又紅了,手背胡亂地往臉上抹了兩下。
她那時候即便小,可還記得,媽媽的爸爸,也是因為這個病走的。雖然是因為姥爺透析得自費,那個家裡的人,情願拿著媽媽給的錢,給媽媽的弟弟買房子娶老婆,才耽誤治療引起的並發症。
但她見過,也知道,並不是所有的人,透析都是輕鬆的。
“噯枳枳枳枳,聽爸爸的,”岑景川拍她後腦勺,“其實真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就跟媽媽說的一樣,等著就行了。就算等不到,最少也能再……”
“……?”趙桑晚都快被他氣樂了,“你不說這最後一句,就不能痛快地活著還是怎麼的?”
“我這不是……”岑景川最終投降。反正從前老婆生龍活虎都隻有他投降的份。
夫妻倆終究是沒說,他們一早就在醫院登記過,也排了很久的隊。但始終沒有接到那通,通知他們去醫院準備移植的電話。
更沒說,長久的透析之後,趙桑晚已經好幾次出現透析中途血壓過低,嚴重心律失常不得不中斷的情況。
夫妻倆拌了幾句嘴,給了岑枳一點兒緩和的時間,岑景川去做飯。
很快,一家人又和從前一樣,坐在那張小八仙桌上吃飯。
吃完飯,見岑枳始終有種,小時候那樣被層玻璃殼子罩著似的迷茫感,岑景川乾脆直接給她說:“當初,也沒什麼欠債的事兒。就是,爸爸媽媽忍不住就想為你的以後考慮。”
剛帶岑枳去治療的第一年,鄭醫生讓他們做過最壞的打算,是得養著、陪著這孩子一輩子。
即便後來岑枳的情況越來越好,他們還是……
“總覺得這個世界上,隻有我們才會對你最好,最愛你。”
“你也知道爸爸這邊沒人能依靠,媽媽那邊的……不添亂就不錯了。沈彥是不錯,也知根知底的。但你看他怵他老頭子的那個勁兒。萬一以後你和沈叔叔有點兒什麼矛盾,他會不會勸你忍一忍?”
岑景川像是越想越氣,猛地捶了下沙發扶手,“一想到這我就忍不了!”
岑枳:“…………?”
“況且爸爸這麼多年,都在你沈叔叔手底下工作,萬一……”岑景川一頓,沒說下去,“爸爸媽媽,總想讓我們家枳枳,有個硬氣點兒的依靠。”
岑景川歎了口氣,笑了下,“還是爸爸沒本事。”
“我爸爸,90年代的大學生,技術骨乾,工程師,超厲害的。”岑枳鼻音還沒散,卻很自然地和小時候一樣哄著他們,“但沒有媽媽厲害。”
岑景川笑,心都軟乎下來,順著她說:“對,媽媽最厲害。”
趙桑晚看著他們父女倆“嘁”了聲,又偏過臉看了會兒電視裡的廣告。岑枳沒看見她的表情。
像是乾脆要一次性把事情說清楚,岑景川又說:“枳枳你……內姓簡的男的,其實很早以前就來找過你。”緊接著“嗬”了聲,“被我狠狠揍了一頓。”
他們夫妻倆寶貝了這麼多年的小閨女,哪兒冒出來的狗吠兩聲就想當爹了?
“……啊,”岑枳迷茫又清醒地問他,“就是有一回,您被張叔叔送回來的那次?”張叔叔是他們這兒片警。
岑景川:“……”
趙桑晚嫌棄地看了他一眼,滿臉寫著“沒用”二字:“你也沒占便宜。”
岑景川“嘖”了聲,小聲:“當著女兒的麵呢。”
“所以半年前他又來,我想著,他其實是不是,也一早就想接你回去,一早就想彌補你點兒什麼,就……”岑景川氣鬱地籲了口,“答應了。”
岑枳茫茫然地點了點頭,好像才半年多前的事情,簡清暉這個人,在她印象裡已經相當模糊了。
模糊到無感。
倒是岑景川的手機響了。
他“嗯?”了一聲:“外地號碼。”說著接了起來。
岑枳驀地回神。
看見岑景川沒聊兩句,眨了眨眼,看向岑枳:“枳枳,你是有個同桌叫賀知野嗎?”
岑枳心跳猛地快了一拍,“嗯”了聲點頭,伸手想去拿電話,就聽岑景川又說:“他說他在咱們家……後院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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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看見賀知野,岑枳莫名有種很奇怪的,說不清的感覺。
明明隻過去了大半天,但她對賀知野的所有情緒,好像都被人為地罩進了一個透明殼子裡。
像明明是高興的,那層高興卻又隔著點兒什麼東西。
譬如她此刻,站在後院門口,依舊彎著唇角問:“同桌,你怎麼來啦?”
可唇角上提的弧度,卻像是經過了無數次練習的條件反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賀知野也被罩了層殼子,他同樣朝她勾了勾唇,像一慣鬆懶的,有些淡淡嫌棄的語氣:“連聲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啊?”
岑枳一滯,好像有什麼東西往那層殼子上撞了下。
看見小姑娘唇角不由自主的,像小機器人程序出錯般滯頓的笑意,賀知野下頜的線條,不受控地繃了瞬。
賀知野下頜骨微微動了動,重新朝她笑了下:“枳枳,能問叔叔阿姨,再借你半天嗎?我買了晚上九點的機票,吃完晚飯,就把你送回來。”
岑枳像是還沒反應過來,賀知野緩聲低道:“算上萬一晚點,或是停飛的概率,我得確保有足夠的時間,就算是換乘火車,也能來得及趕回去,參加後天一早的小高考。”
岑枳猛然想起賀知野的那句:岑枳和我的未來,不允許有任何意外。
“你,都知道了,是嗎?”岑枳有些艱澀問他。
“嗯,”賀知野唇角勾著很淺的弧度,點了點下頜,淡道,“小叔叔,高老師,都告訴我了。”
岑枳胸腔裡,又是一陣酸澀。
她不僅沒和賀知野好好告彆,她和所有人,都沒有說一聲再見。
她知道某種程度上,她和賀知野,都是理智的人。
像是默契地不需要互相解釋就能明白,對已成定局的現狀,什麼樣的選擇對此刻的他們來說,才是最容易跨越今後這段時光和距離的最優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