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你的大哥,不愧為我大鄞悍將。”老皇帝的心情相當好,昨天半夜收到前線傳來的捷報,靖州城破,鄞軍大獲全勝,他高興得一宿沒有睡著覺,通宵達旦地昭告列祖列宗靈位,心裡一高興就不覺得累,現在終於有功夫坐下歇息,疲倦感來勢洶洶,輕輕打了個哈欠。
一聽這話,商寧秀這些日子心裡一直緊繃著的那根弦,終於是鬆開了。
然下一瞬,她的笑容就僵在了嘴角處,鄞帝緩緩笑著說道:“這樣一來,朕與夏皇的談判就能拉回對等的位置上,隻需此刻表示友善,聯姻的效果,將事半功倍。昭華啊,你嫁過去之後,日子也會好過許多。”
“為何,陛下,臣女不明白……”商寧秀跪坐在地上,像被抽乾了渾身的力氣。
鄞帝疲憊地咳嗽了兩聲,接過常喜遞過來的茶水潤了潤嗓子,這才有力氣接著說道:“為何……昭華,你不明白嗎。朕賜你公主封號,為的就是將你與老一之間的可能性徹底斬斷,偏生你的長兄,看不明白朕的良苦用心。”
“一殿下?”商寧秀蹙起了眉眼,茫然不解。
鄞帝輕輕笑了兩聲,悵然道:“什麼主戰,什麼疆土寸步不讓……你以為,朕看不明白老一心裡在想些什麼?他與你們商家交好,與武將交好,大力主戰,為的不就是宣揚強化自己的重要性,從而能架空太子,取而代之嗎。”
“他一步一步的提升了自己在軍中在朝中的聲望啊。”鄞帝的笑意減緩下去,逐漸變得冰冷,“他甚至還想架空朕。”
屋外,宮女敲響門框,俯首進來通報:“稟告陛下,暗衛來報,霖妃娘娘有所異動。”
商寧秀頰邊的冷汗都掉下來了,她聽見鄞帝冷笑了一聲,隨意朝常喜道:“你去處理一下吧,彆傷了性命,霖妃留著,必要時刻若是老一還要頑抗,能派的上用場。”
“是。”常喜領了口令出去了,宮女退身出去後,再將大門給關好。
“現在明白了嗎,嗯?”鄞帝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商寧秀的身上,氣息淺淡地說道:“你啊,你們商家,都太死心眼,容易意氣用事,也就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
“陛下,一殿下對臣女,絕無想法,殿下雖與兄長交好,但臣女與他話都未曾說過幾句,此前臣女議親的對象,是國公府的嫡次子,已然快要說成,若非是後來橫生意外,臣女——”
商寧秀的話還未說完便被鄞帝給打斷了:“你還是太天真了。”
鄞帝年邁,臉上爬滿了老人斑,眼角下垂著,即便是精神好時看著也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更遑論現在已有疲態。他靠在椅子裡,緩緩道:“你就要遠嫁了,朕索性多跟你聊兩句。你不知道吧,老一的心思,深著呢,他就是在肖想太子之位。”
“還有什麼事情是這個逆子不敢的,嗯?此番功成,他指不定還要自救一番,重兵逼宮。可朕早就棋高一著,帶著他的生母出宮了。”
商寧秀的呼吸因情緒而變得急促,她跪在地上,慢慢直起了腰杆,已然聽明白了鄞帝對一殿下的嫌隙深重,根本不是一朝一夕所成,而他要將她當作犧牲品送去敵國的念頭,也非三言兩語所能動搖。
商寧秀的眼角緋紅,她控製著眼淚不要往下掉,伸手抹了把,情緒上來了也顧不得那麼許多君臣之儀,憤憤道:
“那陛下就從來沒有想過嗎,為什麼一殿下的聲望日漸壓過太子,內有叛軍作亂,外有強敵壓境,若非一殿下浴血奮戰,何來今日的利好局麵,反觀太子殿下呢,他都做了些什麼?三軍陣前拖住主將陪他裝腔作勢,滿腹文采如何,寫那麼多的詩詞又如何,都抵不上一場勝仗解救黎民百姓於水火來得有用,這難道不正是時勢造英雄嗎?”
“你大膽!”鄞帝也是沒想到一個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有膽量當著天顏麵前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愣是直到聽完了,才想起來出聲去嗬斥她。
商寧秀直直跪在地上,淚眼婆娑,心裡十分害怕,卻仍敢接著繼續說著:“既然太子無德,又憑什麼不許其他能者發揮所長取而代之,臣女不懂什麼國家大事,臣女隻知道,救萬民於水火的是一殿下,帶領大軍一路收複失地還我河山的也是一殿下,那何謂肖想,他憑什麼坐不得那個位置!”
鄞帝怒不可遏,急火攻心之下抄起旁邊的杯子就往她頭上砸,但久久纏綿病榻的人手腳無力,沒扔出去多遠,杯子掉在了商寧秀的肩膀上,再落向地毯,並沒能帶起多大的聲響。
商寧秀緊張地縮著脖子眯著眼,以為會頭破血流,直到聽見杯子落下時候的悶響才敢慢慢睜開眼。
上首處的鄞帝呼吸急促地喘著氣,大開大合的每一口氣都吸得十分用力,他顫巍巍地將剛才無意間甩出來東西又收回了袖囊中,平複了一會呼吸,這才接著說道:“昭華,你太放肆了。”
情緒已然到了此處,該不該放肆有些話她都已經開了這個頭,後麵的也就不吐不快了,商寧秀直接一把叩拜下去,匍匐在地纏聲道:“陛下,大夏侵略成性,一味求和絕非上策,臣女今日以此身替萬民請願,陛下三思。”
“你、你、好啊。”鄞帝的情緒激動,一口氣上不來,被痰卡在了喉嚨裡,緩了好半晌才終於接著說出了第一句話來:“你們商家,啊,你們商家,這是要造反嗎,啊?”
“一個個的,都跟朕唱反調,你那好父親,明知道朕有多需要這門親事,著急忙慌地給你發喪,這可是欺君之罪!你那好大哥,明知道朕不希望他跟老一交往過密,兩個人表麵上相敬如賓,背地裡稱兄道弟,啊,都當朕不知道的嗎?朕是老了,可朕還沒瞎!”
鄞帝激動地拍著自椅子扶手,眼睛瞪得圓圓的,麵目可怖,“朕可是七子奪嫡、欸咳咳——奪嫡勝出,才有的這江山寶座,朕什麼花招沒見過?玩的這些小手段,哼哼——”
鄞帝喘著粗氣,顯然也是一時間受到刺激了,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麼,猙獰的眼珠忽然濕潤,老淚縱橫,哽咽道:
“亂世造英雄,那太子又有什麼錯,我兒從五歲開始便日日天不亮就上書房啊,日日讀夜夜讀,未曾有一日懈怠,讀得滿腹經綸雄韜偉略,到頭來、到頭來,要被那遊手好閒打鳥摸魚出來的老一給取代,情何以堪啊……”
“若生在太平盛世,他必當、必當是一位千古明君。”鄞帝說完這句話後,咯出了一口血,拿手抹了抹,又再咽了下去,“所以你,商氏女,必須遠嫁。朕要告訴你的父兄,讓他們知道,這大鄞,是誰說了算。”
鄞帝慢慢平複著自己的呼吸,覺得剛才一番動氣,胸口已然隱隱作痛的不適,他有些不耐地看了眼大門的方向,有些不滿常喜怎麼去了這麼長時間還沒回來。
他今日已經跟這個小姑娘說的夠多了,不想再跟商寧秀多費口舌,但一直匍匐在地上的女人此時此刻卻忽然直起了身子。商寧秀從未以這樣大不敬的眼神直視過國君,“陛下想當慈父,卻以天下萬民的性命當兒戲,未免太過昏聵。”
鄞帝愣了有足足數十息,才反應過來商寧秀竟是當麵在罵他。
“……你放肆!!!”
另一邊,宗政玨在靖州城大破告捷之時,就收到了霖妃送來的飛鴿傳書。
鄞帝起了殺心,霖妃已經猜到了,這一趟他將她和三朝元老首輔莫閣老一起帶出宮去遠赴盤城,為的就是將他們母子倆最後一絲價值給利用乾淨,待到城破大捷之時,再將宗政玨偽造兵符私自出征的事情公之於眾,卸磨殺驢,為太子鋪平康莊大道。
霖妃在信中已然明誌。
吾兒心慈,不忍看蒼生罹難,救萬民於水火,此乃無上大功德,不該就此折戟。
若趁此時重兵在手,打著勤王救駕的名號先下手為強,雖然艱難險阻,但也未必是一定不能成事。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即便日後難免聲名受損遭人非議,也比丟了性命含冤九泉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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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明錚騎在馬上,帶了一隊精衛好手,跟在總政玨身後奔襲。他想起了剛才在靖州城裡宗政玨對他說過的話。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偽造兵符是死罪,但犯錯的是我,與我母妃無關,我不能讓她平白遭我連累丟了性命。”
商明錚問他:“那殿下預備怎麼辦?”
宗政玨:“去盤城,強闖,救出我母妃和你妹妹,我會將她們送去安全的地方,然後再回來向父皇謝罪。”
商明錚蹙起眉頭追問:“一定要這麼做嗎?這天下能者居之,你也是皇家血脈,那太子坐得,你就坐不得?何苦白白搭上一條性命,你手上現在握著七萬大軍……”
商明錚的私心來講,是希望宗政玨跨出那一步的。於私,他不想看見自己這位多年摯友為民請戰最後落得這般下場,於公,商明錚也著實是不想以後跟著那樣一個喜歡整些花把勢的未來君主效力。
但宗政玨搖了搖頭,“這一步跨出去,能不能成,都將犧牲更多將士的性命,自相殘殺,他們遵從兵符號令而動,最終卻因我背上謀反之名,被逼上絕路……明錚,他們才剛剛浴血奮戰幸存下來,這太殘酷了。”
“還會有那些看重正統的元老朝臣以命相諫撥亂反正,不說彆人,就光那剛直不阿的首輔大人,怕是就要抄著他的打龍鞭追在後頭抽我。”說著說著,宗政玨故作輕鬆笑了起來,“明錚,這份罪還是彆讓我受了。”
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認真道:“國家大事非三言兩語就能下定論,太子畢竟得父皇苦心栽培多年,未必不能做一個好的君主,即便今日我冒天下之大不韙篡位登了基,平心而論,我也並沒有把握一定能做成明君。既然沒有把握,何苦強求。”
“你這,話也不是這樣說的啊,你說的那是太平盛世之下,可現在亂世未了,大夏此戰雖敗但並未傷筋動骨,咱們本就是當先圖安邦定國,沒有鐵血手腕當機立斷的氣勢怎麼鎮得住邪,要怪也隻能怪那太子生不逢時。”
商明錚還想再勸,但宗政玨顯然心意已決,隻對他道:“等到了盤城,你就彆進去了,在外麵接應我。”
馬蹄聲淩亂急促,颶風卷起飛沙走石揚塵上天,商明錚策馬狂奔,看著前頭宗政玨堅毅的背影,所有人,包括大鄞未來的路,都在此時此刻走上了命運的分水嶺。
商明錚滿腹心事,一晃眼,就見旁邊的那群異族人在穆雷的帶領下,加速超過了他們的隊伍。
“誒你們乾什麼,回來!”商明錚趕緊朝前嚷嚷,但草原馬速度快,尤其是桑格魯,真想加速他們根本攆不上,商明錚眼看著一大群異族人從旁邊呼嘯而過,“回來!不可輕舉妄動!聽見沒前頭的幾個,趕緊傳個話,讓那個庫穆勒爾停下來!”
但掉在尾巴上的愣頭青聽不懂漢話,還在回頭朝商明錚笑嗬嗬地拍胸脯嚷嚷著一定把大嫂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