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的事兒沈辛夷自覺問心無愧, 哪怕她還不是傲天的時候也會這麼乾,但這事到底對姑母和表兄大有影響,而且她今日前來還真是彆有用心,因此被沈貴妃怒懟了一句, 一時間想不出詞兒來應付。
她躊躇了片刻,決定劍走偏鋒, 低聲道:“姑母, 我聽說表兄已經定了親?關於那位魚家娘子, 我有幾句話不得不告知姑母。”
沈貴妃怒目而視:“你還好意思提?若不是你, 你表兄犯得著娶那勞什子魚女!她的出身我就不說了, 她好端端的一個大家娘子, 硬是弄出個京城第一美人的豔名來, 這樣不檢點的女子,如何是你表兄的良配!”
沈辛夷緊著道:“既然姑母親事已定, 再說這些也無用, 還不如多趁機了解一下那魚娘子,總比娶個不知根底來的人強吧?我今日來,就是想跟姑母說說她。”
她又苦笑攤手:“父親一直教我,做人要行天下之大道, 再說太子整日派人盯著我, 我哪裡有機會下手?”
沈貴妃怒哼了聲:“你倒是教訓起我來了?!”
沈辛夷忙道:“不敢。”
沈貴妃重重一歎:“你啊,跟你爹一樣,就知道忠孝勇毅,都是榆木腦袋!”既然受罰已成定局, 再說這事本就不是侄女做的,她隻是不好插手幫忙罷了,何況沈侯對這個女兒何等寵愛,兩邊總僵著也沒好處。
她乾脆就著這個台階下了,說完搖了搖頭,轉身沒好氣道:“進來吧。”
沈辛夷親手拎著備好的賠禮跟進了芳菲殿內,沈貴妃端坐堂上,既不看茶也不讓座,隻自己端了茶碗捧在手裡,屏退了下人,緊閉門窗,眼皮子也沒抬一下:“你說魚望月怎麼了?”
因著兒媳婦不合她心意,她連打聽都懶得打聽,但魚望月既是太子表妹,說不得太子就漏出什麼給她侄女了,多了解一下總不是壞處。
沈辛夷都不知道自己腦子怎麼邪光一閃就想到拿魚望月說事了,她跟魚望月攏共也就見過一麵,搜腸刮肚一番,實在想不出什麼,隻得行了個大禮,硬著頭皮道:“姑母先聽我賠禮,若姑母不聽,那就說明心裡不想原諒我,接下來的話我也不說了。”
沈貴妃差點氣笑,重重一拍桌子:“賠禮?你到底想乾什麼?!”
沈辛夷隻得耍無賴:“先讓我給姑母敬上三杯陪酒,等姑母喝完了謝罪酒,我再告訴姑母。”
沈貴妃沒保持住儀態,翻了翻眼睛才取來一壇桃花酒和兩隻杯子。
沈辛夷上前一步,從她手裡搶過酒具:“我來給姑母倒吧。”
沈貴妃也沒想侄女會動什麼手腳,冷哼了聲:“你倒是殷勤。”
沈辛夷手腕一動,指尖夾著的真言蠱就化在了酒裡,她略搖了搖,把下好的玉盞給沈貴妃,自己端起酒盞,平視她雙目,壓下心中歉疚:“這杯敬姑母往日對我的照拂,往日宮裡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姑母總是頭一個想到我,好些東西連表兄都舍不得給,我...知姑母心裡是極疼我的。”
沈貴妃聽的動容,一歎道:“我就你這麼一個侄女,不疼你還能疼誰?你...哎。”她說完也痛快地一飲而儘了。
這藥效不是那麼快發作的,沈辛夷麵不改色地敬完了三盞酒,沈貴妃神色有些不對了,眼餳耳熱,扶額道:“我這是怎麼了?”
沈辛夷低聲道:“姑母醉了嗎?”
沈貴妃不答話,沈辛夷低聲試探:“姑母,你上回讓我幫你銷毀物證,是不是隻顧著自己和兒子,全然沒考慮過我和家裡的難處?”
沈貴妃雙眼朦朧,卻還是毫不猶豫地點頭:“八郎是我的命根子,你身後畢竟有侯府在,太子輕易不會把你怎麼樣,頂多關幾天,再不成挨一頓板子罷了!這難道比得上八郎的前程嗎?”
沈辛夷一歎,這倒是實話了,真言蠱果然神效。
沈貴妃現早仿佛置身於雲端,心底的戒備警惕都卸下了,耳邊的聲音猶如天籟梵音,勾的她不由自主地敞開心扉,她還有種奇妙的感覺,若她不實話實說,下一刻就會被阿鼻烈火焚燒。
沈辛夷不知真言蠱是什麼原理,瞧她已經發作,便沉了沉心,低聲問道:“姑母...齊皇後之死是否跟你有關?”
沈貴妃道:“自然,齊婉容那個嘴甜心苦的,我早就盼著她死了!”
沈辛夷心裡猛地一沉,居然...居然是真的。她壓抑住心裡的慌亂,繼續問她:“你為什麼恨齊皇後?”
沈貴妃聽完默了會,久到沈辛夷心都要提起來了,她麵上浮現了一抹奇異的光彩:“齊家人根本沒把我們沈家人當人看!我,你父親,齊婉容和齊元昊...我們四個一道長大,齊元昊那樣俊美出眾,我...我當初一直是想嫁給他的...”
沈辛夷忍不住問:“後來呢?”
她聲音漸沉了下去:“齊婉容進宮五年,期間不慎流掉過一個孩子,好不容易生了前太子,可惜齊婉容和前太子的身子都不大好,需要人格外照料。後來齊國公,也就是齊婉容的父親,他說我小齊皇後六歲,如今正是摽梅之年,剛好可以進宮襄助齊婉容,我們沈家在齊家人眼裡不過是豬狗,他們想用就用,想扔就扔!”她越說到後麵,語調越發高揚,幾乎帶著淒厲的恨意。
沈辛夷一歎:“接著姑母就進宮了?”
沈貴妃一聲冷笑:“自然,齊元昊已經娶了妻,一個負心之人,我再也不用等著盼著了,索性進宮闖個前程出來!我入宮之後還算得寵,隻是因著得寵,日子很有些艱難,五年之後我才生下了你表兄,沒到半個月老九又生出來了,我的日子越發艱難。”
沈辛夷搞不懂她姑母這邏輯,齊元昊當初又沒說要娶她,隻是娶了彆人就叫負心了?而且嚴格來說,齊國光雖然自私,但入宮難道不是姑母親口答應的嗎?她又在怨恨什麼呢?
她說了這麼一長串,口舌發乾,忽又笑了笑,豔光四射:“好在天不負我,老八打小就聰明伶俐,遠勝齊皇後生的那兩個(她自己覺得),皇上也十分喜愛老八,還隱隱遺憾不能立老八為太子...後來你阿爺可能是看到我在宮裡的難處,也看到咱們家處境不易,所以想法結果了齊元昊,齊婉容因此重病,我想到皇上說的話,托你阿爺尋了份好藥,又煽動了幾個素日嫉恨齊婉容的,推他們去做出頭鳥,送了齊婉容一程,事後她們幾個蠢貨完蛋了,我也一路扶搖直上,升了貴妃,隻是可惜...”
她語帶厭惡:“她留下那兩個小崽子沒死成,倒是我算錯了一步。幸好先太子已死,剩下這個也是個病歪歪活不長的,等他一去,再也沒人能擋在你表兄前麵了!”
沈辛夷麵色發白。居然,居然真是她阿爺做的!
齊家和沈家的恩怨暫且不提,但...稚子何辜?整個事情裡,最無辜的就是年幼喪母的先太子和陸衍了。
她心思煩亂,沈貴妃又絮絮叨叨說了好些和齊家的恩怨情仇,最後沉沉合上眼,過了會兒她才醒來,一摸自己的臉,疑惑道:“我隻喝了這麼點酒就醉了?”中蠱的人醒來之後會忘記自己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沈辛夷想到她做下的歹毒事,覺著當真無法再麵對這個姑母,強撐著笑了笑:“姑母怕是累了,咱們說了喝了沒幾口酒您就昏睡過去,我不打擾姑母了,這就告辭。”
沈貴妃蹙眉:“魚望月的事...”
沈辛夷急著脫身,隨口把上回沈桂旗告訴她的事兒說了出來:“她有個庶出姐妹叫魚望水,魚望水行事頗有些不好,魚望月和這人走得近,就怕人以群分,這還是我哥跟我說的。”
雖是小事,但事關兒子,沈貴妃還是把這事兒放在心上了,頷首:“我知道了,我這就去打探一二,你先回去吧。”
沈辛夷行了個禮,轉身告辭。
她回永寧宮的路上,這件事還一直在她腦子裡徘徊,她把沈貴妃方才說的話重新梳理了一遍,心思猛地一動,把一句話單拎出來看。
皇上也十分喜愛老八,還隱隱遺憾不能立老八為太子...
這句話簡直耐人尋味啊,他當年不是挺喜歡齊皇後和兩任太子的嗎?怎麼又遺憾起來?他還特地跑到沈貴妃麵前說他遺憾不能立老八當太子,怎麼想都很奇怪。
她死活不能信自己阿爺會害死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不由順著皇上舉止詭異這條思路往下想,皇上一直忌憚齊家,若是他背後挑唆姑母殺害皇後,私下命令阿爺殺死齊元昊也有可能...陸衍私下也從不掩飾對皇上的厭惡
但若真是這樣,姑母和阿爺也沒好到哪兒去,隻不過從主犯變成了從犯,畢竟之後沈家平步青雲也是事實。依照陸衍的性子,從犯沈家他自不會放過,難道主謀皇上他就會因為是自己的父親而輕易饒恕了嗎?他會不會正在積攢力量,以後...
打住打住!越想越危險了!細思極恐啊!
沈辛夷勉強整理了一下思路,陸衍如今正在重病,什麼報仇奪位都得給養病讓路。而且有一點很重要,要真是皇上吩咐沈家對付齊家,乾嘛還要留著沈家,甚至讓沈家步步高升?若說留著沈貴妃是為了和現在的齊皇後分庭抗還說得通,可留著阿爺讓他步步高升就完全沒必要了啊,過河拆橋明明才是最穩妥的辦法!
沈辛夷越想越亂,乾脆把事情放在眼前——她和陸衍的關係。
她仔細回想了一下,沈家和他有如此深仇,但自嫁給陸衍以來,雖說陸衍對她愛答不理的,嘴又欠人還損,可到底沒有真正害過她,甚至於平時還多有忍讓,時不時會幫著她,雖然不明顯,但的的確確是在努力施放善意。
以惡意回應彆人的善意,是她最討厭的行為之一,她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變成這樣。
但話說回來,難道她知道陳遠那事兒能不給阿爺通傳嗎?或許是她做的方式不對,也許能選一種更為穩妥,讓兩邊平衡的方式?
不過...她也救了齊王妃,兩件事能不能算扯平了?不過非要算的話,沈家還欠著陸衍一條人命呢...
沈辛夷越想越自我懷疑,十分不是滋味地回了永寧宮,向太後打了個招呼,想著要不要向陸衍寫信說點什麼,但最後還是不知道寫什麼,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
昨夜下了一場纏綿秋雨,第二日鳥雀初晴,陸衍那邊就喚來了齊叱,淡聲吩咐:“太後一向喜歡顏體,我新得了一幅字帖,你幫我送給太後。”
齊叱撓了撓頭:“這...殿下,卑職是外臣,怎麼好去見太後呢?”
陸衍麵有不耐:“你有金吾衛的腰牌,又算是太後內侄,如何不能見太後?”
齊叱更不解了:“您為什麼不自己去呢?您可有日子沒進宮了,太後見了您不是應該挺高興的。”
陸衍抬起頭,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齊叱不敢再問,拿起用紫檀木盒裝的字帖就要走。陸衍忽的叫住他:“你在太後宮裡若是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