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怪有入人夢、惑人心智的本領,妖精比鬼怪還強些, 自然無需入夢, 也能惑人心智。
“陛下是受了妖物的迷惑。”
平常得就像是在說今天天氣真好、想要吃些什麼似的, 帝辛給出答案。
“妖物?!”
“陛下被妖物迷惑了?!”
“朝綱有妖物禍亂, 難道這是亡國之兆?!”
朝臣驚駭。
這個時候的人們,大多對上蒼、也即是天道, 滿懷敬畏之心。
他們相信天譴。
一場洪災、一場旱澇持續的時間太久, 百姓多數就會覺得,是否是他們的天子不仁、犯下了什麼有損天德的罪事。
往往這樣的時候,為了穩定民心, 天子是要自發書下罪己詔的。
罪己詔下,若天災仍舊不停, 那多數是要有百姓揭竿起義的。
“你是說……妖物?”
高坐在政殿之上的天子聽清了朝臣們交頭接耳的話, 心裡覺得有些荒唐,實在是不知道該不該信殿前那書生的話。
他自認, 他也許不是一個可以帶領國民開疆擴土的帝王, 卻必定是一個勤政愛民的好的君王。妖孽禍亂朝綱?他並不昏聵, 於國於民, 都問心無愧,又何至於引來妖孽要覆他江山?
帝辛頷首, “那妖物道行不深, 此時的陛下同及那些暗衛們已不再受其迷惑,若陛下不信,自可再傳暗衛詢問一次。”
猶如清風磐石, 帝辛身上始終有股不世出的高人的平淡。
他心裡已經想好了,折騰了這一通,若是還做不了權柄在握的權貴,未免太虧。做不了平步青雲的狀元,那靠著這一身的術法,效仿從前的申公豹,做個權傾天下的國師也好。
天子召喚暗衛,預備驗證帝辛的話是不是真的,卻沒準備讓在場的這些朝臣和考生們,也跟著來看自己的笑話。
這相當於,是要讓他一個承天之運的天子,當場承認他是受了妖孽的蠱惑。
將朝臣們留在殿上,又讓太監小侍領著包括帝辛在內的數十個考生去到了偏殿的隔間,天子這才從龍椅上起身,去到後殿,重新將暗衛們召來。
隨著太監小侍的指引到得了偏殿,考生們哪怕同帝辛並不相熟,這會兒也忍不住圍在帝辛身邊,你一言我一語地問個不停。
帝辛多數時候沉默,偶爾搭話回上兩句,也足夠叫他們感到不可思議的。
“那傅兄又是怎麼了解到這些神神鬼鬼的事的?”
忽然想起,有人這樣問道。
原本爭相提問的人,像是對這個問題也都好奇極了,一聽有人問了,便都停下了嘴,隻等著帝辛來回答。
可最終,他們也沒等到帝辛的回答。
他們隱隱約約地看著帝辛張開嘴,而後一陣奇妙地香風打殿內拂過,腦子裡開天旋地轉的眩暈起來,沒多久就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去了。
“噗通!”
身邊最後一個人倒下,帝辛皺眉。
果然,他還是不了解女人。
這是他不知道第幾次失算。
他以為,那日說開以後,她應該不會再來了。可現在,她不僅又來了,還用上了迷惑天子的招數,意圖毀了他往後的仕途。
毀掉他的仕途。
帝辛難得厭惡一個人。自江山傾覆以後,他對絕大多數的人和事,都抱不起太大的興趣。
也是因為不在意、不上心,所以不管素月在他麵前多鬨騰他都可以視而不見。
但唯獨,她不能企圖毀了他的計劃。
積攢功德、飛升成聖,這是眼前,他唯一能夠升起興趣、並願意為之努力的事了。
“你就不能不當這個狀元、不入這個朝堂?”
素月現身,越過了昏厥在地麵上的諸多人,腳尖點地,翩然落在帝辛麵前。
帝辛沒被她眼裡的淒然落寞迷惑,聽了她的話,反倒覺得有些好笑——
“是你要阻我青雲大道,你卻要來問我可否不當這個狀元、不入這個朝堂?”
“我願意為你學著做個凡人,願意為了你自毀修為,難道你就不肯為我做些什麼嗎?”
她還是沒明白,帝辛壓根就不喜歡她。她的愛情,僅僅是她一個人的愛情。她的付出,也不過是她一廂情願地付出。
帝辛慣來不大喜歡和人磨嘴皮子,但眼下,他卻不介意用更直白一些的話,讓這隻牛皮糖一樣甩不掉的、甚至意圖毀了自己在這個世界往後餘生的白毛狐狸,把這個世界看得更清楚些——
“我有讓你為我做過什麼?”
“我又憑什麼要為你放棄我的仕途?”
連著兩個直戳心肺的質問,素月怔住。
“可是我……喜歡你啊……”
他這樣清俊、這樣聰穎、這樣神秘,喜歡上他,著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哪怕她是一隻曾經不通人間情愛的狐狸。
她為了他,不惜自毀修為,頂著天道的責罰,冒險來到了皇宮裡,隻為迷惑這人間的帝王一日,讓他落了選,自此與朝堂無緣,隻能將心思放予她的身上。
她喜歡他。她是這樣想的,待到有朝一日,他也喜歡上她,那麼有關她曾做過什麼,或許也就都不重要了。
她沒想到的,是他會當場看破、揭露她的詭計。
“.…..喜歡?”
帝辛微微眯眼,“我記得我說過,我永遠不可能喜歡你。”
瞧著素月垂珠欲泣的模樣,帝辛猛然間覺得有些熟悉,忽而腦海裡靈光閃過,他迅疾便想到了上個世界的那條白蛇——
這隻白毛狐狸和白素貞一樣,她們的愛情,都隻感動了她們自己。
一個人的一腔癡情,如果付給了對的人,山盟海誓、癡心不改,那便是人間佳話。但若是那人癡情錯付,還不肯回首,那便是執迷不悟。
說得重點,便是犯賤。
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強逼著另一個人去喜歡一個他不喜歡的人。也沒有一個人能以喜歡作為借口,不斷地給彆人造成麻煩。
喜歡這事兒,本來就是一個人的事兒。誰要是把他自己的事非強加到彆人身上,那就是惡心人,就是犯賤。更何況,她現在已經不是要把她的喜歡強加在自己身上,而是要毀了自己的仕途。
如若現在待在這身體裡的,不是他帝辛,那被毀的,興許便是一個普通人的往後餘生了。
白毛狐狸既然自己想不明白道理,帝辛想,他不介意用其他的辦法讓她懂懂。
無心算有心,這世上隻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
帝辛撚手作訣,不願再給素月妨礙自己的機會,於是也顧不得在這皇城裡會不會引來天道的注意,掌間氣流震蕩,倏地一下猛地就推向了來不及躲開的素月——
原本因為在皇宮裡作怪,身上的修為就所剩無幾,承受了帝辛的一掌之後,素月隻感覺自己身上的法力更是潰散得厲害,全被縮進了筋脈裡,半點也使不出來。
不多久,她連人身也維持不住,身形搖搖晃晃,最終又化作了一隻口不能言的白毛狐狸。
“我不取你性命,瑣你百年修為,往後際遇,全憑你自己造化。若你還能在天險地惡裡存活下來,重歸修行,希望你能明白,這世上,不是所有你想要得到的東西,都能儘歸於你。”
終究,帝辛沒下狠手。
這世上不是你想要的東西,都能屬於你,哪怕你是帝王。
這一點,也是他在失掉殷商之後,妲己、女媧、姬發、薑子牙用事實讓他明白過來的。
揮手,他袖間翻出一籠風,卷著化作了狐狸的素月出了皇城、落到了京城裡一個沒什麼人經過的小巷。
好比亡了殷商的他,此後如何,不管她能不能活著回到她的狐狸洞,那都隻能算作個人造化。
晴空萬裡中,憑空一聲驚雷。
帝辛知曉是他的動作,引起了護著這皇宮的天道的注意。
以為會像那對當今天子動了手的白毛狐狸一樣,至多不過是損掉些修魂的修為和從前積攢的功德,帝辛漫步踱到了殿門口,預備大大方方地承受來自天道的責罰,卻見那晴朗的天空裡,隻是突兀地響了一聲驚雷後,竟就再也沒了其他的變化。
甚至,就連先前拿到驚雷,也像是單純用來警告似的,用來嚇唬小孩子的玩意兒。
這天道……不罰他?
帝辛覺得這事情在這一下,開始變得有點兒詭異。
若他是姬發,畢竟姬發是由女媧選定的命定之人,而女媧據傳又是融身了天道的鴻鈞的座下之徒,帝辛覺得,那天道也許確實不會罰他。
可他是帝辛。
他還以為,就和女媧一樣,他同樣是天道的眼中釘呢。
“傅公子……?”
正值帝辛眯眼睨著萬裡無雲的晴空時,打政殿那邊邁著碎步小跑過來的小太監慢慢緩下了步子,近到了帝辛身邊,也不知道帝辛仰著頭是在看什麼。
帝辛不回答,小太監也沒再追問,湊著腦袋往殿內瞧了瞧,正好看見已經隨著素月法力被封、重新清醒過來的考生們一個兩個正揉著腦袋,就直接在帝辛身後,往殿內傳起天子口諭——
“陛下有旨,還請諸位隨奴才重返大殿。”
應該是天子把事情核實清楚了。
仍如第一次進得政殿時一樣,帝辛為首,身後一個又一個地緊跟著其餘考生。
天子沒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人的身上,目光甫一捕捉到帝辛的身影,頗為掙紮地閃了兩下,而後又變為複雜難辨的欲言又止。
“咳”
以手握拳,假意咳了一聲,天子等帝辛同其餘考生在殿前站定,便正襟危坐,正了正神情,“先前一事,卻是朕的暗衛受了蠱惑……”
身為天子,若不是到了迫不得已的時候,他不可能直言他也是被蠱惑的人其中之一。甚至私心裡,他也不大願意承認,他的暗衛是受到了蠱惑的。畢竟,再絕大多數人的心裡,天子暗衛,等同於天子在那個看不見的暗世界的化身。
可是,蠱惑人的,是個妖物……
“咳”
相當於是用比較委婉的說法認可了帝辛前一次在政殿上辯駁的話,天子又假意咳了一聲,這才心懷隱憂地提及他心裡真正擔心的問題——
“那妖物……???”
他想問那妖物會不會再來,會不會於他的江山有礙,卻又有些害怕從帝辛的嘴裡聽到肯定的答案,怎麼也沒能繼續問下去。
“朝堂國運正盛,自有天道相護,那妖物不敢再來,陛下大可安心。”
帝辛大體看出了天子想要問什麼,於是不等天子糾結完問出口,自己就率先給出了答案。
天子長舒一口氣,聽到“有天道相護”這一句,不知怎麼,立馬就聯想到了先前青天白日裡地憑空一聲巨雷,登時就把帝辛的話儘數信了。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連連點頭,喟歎了兩句,天子這才流露出些許輕鬆的笑意,讓身旁的宦官,從看管著試卷的卷官手裡取過考生的名單,覆在自己的案前。
拿起一邊的筆,沾了沾朱紅的墨,首先按著心裡的排名,在名單上挑著名字畫上了圈,而後又在一旁早就準備好的聖旨上,填下他定好的三甲。
名單並著聖旨一道被交到了宦官的手裡,宦官展開聖旨,首先念道的,便是,“金華傅言誠,才智雙絕,今點為狀元,賜一等進士出身,著令不日遷入狀元府……”
沒了妖物的作亂,沒了所謂“嫌貧愛富”的汙名,一番輾轉,到最後,他還是實如曾經所料,成了今堂狀元郎。
天子簪花、當街遊馬。
所謂“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得中進士,又更是其中三甲,本來便該是應試考生春風得意、遍覽京都繁華的時候。
當堂換服,帝辛同及探花和榜眼一道,這才剛剛行舉灑脫地上了馬,哪想到腦海裡忽然便是一陣翻山倒海的眩暈。甚至還沒等他完全坐穩在馬鞍上,他身體一僵,便又整個人向前倒去——
他要死了。
在這一刻,如上一個世界一樣,帝辛很清晰地感應到了自己的死期。
身邊一片嘈雜。
他能感受到許多人都下了馬,向他圍了過來,可除了眼前一片發黑,腦子裡正在翻江倒海以外,他卻覺得他格外的清醒——
這一瞬間,他猛然意識到,原身傅言誠最後的遺憾,其實是他沒能完成科舉,改變他一生清貧低賤的命運。
帝辛理智上很清楚,他這一刻的死亡,全然是出於他替原身完成了最後的執念,使得來自原身殘留的最後一點遺憾也跟著消無的緣故。
可私心裡,他其實更情願小心眼兒地把這事推到天道的頭上——
要是早知道自己就算成了狀元,也壓根不可能再在這個世界賺到更多的功德,他又何必在京都裡一直顧念著天道,直到剛剛才把那白毛狐狸給攆回去?
帝辛做事情,從來都是帶著目的去做的。
這下做了那麼多、顧慮了那麼多,好不容易成了狀元,卻又沒落得更多的好,心裡隱隱約約的,就覺得先前的忙活大多都是白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