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書房裡靜坐一夜,帝辛思索了多種可能。
可他現在是陸雲生, 一沒錢、二沒兵、三沒槍, 不管是從那一個方麵, 他所想能想到的各種可能, 以這三樣為前提,幾乎都是不可行的。
時代塑造英雄。
帝辛得承認, 他是一個性子裡與生俱來的帶著一種唯吾獨尊、不屑與人為伍的桀驁和孤僻的。若是可以, 他更情願憑借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力挽狂瀾。完成陸雲生的執念,還這天下一個盛世太平。
但終究,他不是一個隻會意氣用事、狂傲且蠢笨的莽夫。
他是一個太懂得帝王心術的帝王, 他看得太清楚——
眼下的華夏,需要的絕不是隻有一個人強大的個人英雄, 而是一群可以為國家之興亡前赴後繼的民族英雄。
“救亡圖存”這四個字太重。
虎視眈眈的強敵打碎了大部分華夏人的傲骨, 壓得大部分華夏人心甘情願的低下了他們的頭顱,跪在一片屬於他們的領土上, 對著撕開了偽善假麵的惡狼俯首稱臣。
這絕不是一個人站起來了便能拯救的時代, 哪怕那個人當真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當真能夠於千萬人中、於槍林彈雨中取下敵人首級, 但隻要這個國家的百姓還在跪著,那這整個國家就站不起來。
所以, 帝辛明白, 這絕不是他憑著一己之勇便能完成的事。
他缺的,不僅是錢、不僅是兵,也不僅是槍, 而是放下他唯吾獨尊的桀驁、成為那“前赴後繼的民族英雄”當中的一份子、同其他一道懷著救亡圖存的精神的人擰成一股繩的覺悟。
更深露寒,台燈暈著的昏黃光芒漸漸不再現言,帝辛在那確實柔軟的西洋沙發上坐了整整一夜。
他在等著天明。
人生不過斷舍離。
他斷得了不該有的情深、舍得了天下、離得開足以讓他安逸當著“天喜星君”本來世界,那點說不清道不明地、不願舍下臉去求人的自負,他又有什麼好放不開的?
真要是到了非要不可的地步,他是願意舍下那些臉麵的。
按著陸雲生留下的常識,帝辛偏過頭,看了看掛在置放著書櫃一麵的牆壁上掛著的時鐘——
早上八點整。
從軍隊裡出來的人,作息時間多數都十分規律。那是他們年紀輕輕就進了軍隊,無意識中養成的習慣。哪怕經年一過,也很難說變就變。
八點,這個時間點上,那些人早該醒了。
沒多猶豫什麼,帝辛前前後後撥了幾個電話,約了一場見麵,動作由一開始的生疏,漸漸轉為行雲流水般的熟練。
掛斷電話。
這種時候,帝辛是感念著陸雲生的執念至少憑空妄想的。
好歹,“名震一時的軍/閥”這個身份,不是半點作用也無。
回到原身和已經搬回了陸宅的謝然的房間。
謝然不在。
帝辛猜想,她興許是知道家裡窘困,現在就去打發掉家裡不必要的傭人、親自去張羅早飯去了。
洗漱完畢,為著待會兒約好的會談,帝辛就著原身的穿衣風格,換了一身老派讀書人愛穿的乾淨長衫。下樓的時候,果然便看見陸家一家子的人圍坐在用餐的長桌上,像是就等著他的來了再一道動筷。
“爸爸一大早是要出去?”
“茲拉”一下劃拉開椅子站起來,那爽利的急性子、暴脾氣像極了原身的、陸雲生帶到上海的大女兒陸明蘭,看著帝辛隻匆匆往他們身上一瞥,卻並沒有向他們走過來的打算,反倒像是要出去的樣子,連忙第一個站起了身,出聲阻下了帝辛接下去的動作。
順著陸明蘭的聲音望過去,帝辛這才首次將陸宅裡陸雲生的家人完全映入了眼裡。
——陸明月還沒走?
他翦眸微動,首先詫異。
這一日早晨,在陸雲生的記憶裡,陸明月早就偷偷離家出走、已經不在了。
但現在,她坐在陸雲生大兒子陸明琪和小女兒陸明心的中間,低著頭、兩隻手搭在長桌的邊沿上攪在一塊兒、看也不敢看他。
不走,也就不走。
因著沒有原身的遺憾作祟,這陸明月和原身其他遺留下的所有家人都一樣,走與不走,都妨礙不到他的什麼。
將注意力從被他盯得有些不知所措的陸明月的身上收回,帝辛對著先前問話的陸明蘭頷首,“你們自己吃。”
窗外滴滴答答下著小雨。
帝辛取過掛在大門一旁的、其中一把通體漆黑的雨傘,推門走出去的時候,忽然聽到陸雲生那一直沒開過口的小女兒陸明心,一邊撫慰著坐在她身邊的陸明月,一邊還自認輕聲地對其餘幾人抱怨了一句,“爸爸也不知道是怎麼了,明明他平常都是不出門的。”
這個時機有點太過巧妙,恰好昨晚他才和陸明月發生了那樣一場爭執。
今兒一大早,他又不似原身一樣待在家裡,而是反常地要走出去,不僅是生來就比彆人敏感幾分的陸明月以為他是不想再見到她,就連其他的那幾個,也多是這樣想的。
陸明心的話剛落,下一瞬,邁步走到門外的帝辛又聽到屋裡的謝然放下了碗筷——
“明月你彆想太多。父女哪有隔夜仇,老爺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好麵子。說不定等他從外麵回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想通了。”
“……嗯。”
“哢噠”一下關上門的時候,帝辛敏銳的耳裡終於捕捉到了陸明月聲弱如蚊的應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