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 不是沒有“宿命”。
“宿命”兩個字, 本身就是“因果”的另一種衍生。
一個人,做儘一生惡事, 便要用數世償還。
種前世因、得今世果, 這才叫“宿命”。
像原身這樣子的,那叫什麼“命”?
原身, 不過是蒙昧已開, 又自知無能為力, 這才隻能無可奈何地把一切都歸結作“命”罷了。
官家為什麼要把福康公主嫁到李家、嫁給自己?
原身從前, 也不明白。
雖說士族公卿,真正有鴻鵠之誌的人, 大多都不願迎娶公主, 斷了自己的前程(注1)。而帝王嫁女,也原本就大多是讓外戚子弟,來替自己“排憂解難”。
但,皇家的外戚, 並不是隻有一個李家。
十三年前, 公主駙馬的熱門人選,不是原身,是曹家的曹評。
曹評是誰?
那可是當今曹皇後的親侄子。
他的父親曹佾, 曹國舅, 原本也是一個神仙一樣的人物,仙風道骨。
至於他所屬的曹家,那就更是所謂的高門貴族了。
生在這樣的家庭, 曹評的才華和家教自不必說。
稱他一句“謙謙君子”,那都是往低了說的。
人家,那可是真的文武雙全。
有這樣的人頂在前頭,李瑋是壓根兒就沒想過,這尚主的“光榮”,會落到自己的頭上。
畢竟,這就像人家說的,曹評是正兒八經的士族公卿,而他,不過就是個“窮賣紙錢家的”俗人。一個是天上雲,一個是地上泥,兩人委實是沒有什麼可比性。
官家怎麼就會挑中了他,要把福康公主許給他做老婆呢?
李瑋當初想破了腦袋,也沒想明白。
畢竟,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和曹評的差距。
但當時,大局已定,他和公主,也成了注定的夫妻。
所以,既是想不通,他便沒有再想。
他選擇相信官家——
官家是要他的女兒,替他為已故的李太後儘孝,彌補李太後尚存的母族。
雖然聽著有些不對勁,但他隻能相信這個。
要不然,他也想不到其他的理由了。
彼時,他不知道,這個相信了宋仁宗鬼話的他,這個和李家一道、對宋仁宗銘感五內的他,其實就是個傻子。
福康公主是誰?
那是宋仁宗直到二十九歲才有的第一個女兒。
由於相當長的時間裡都沒有其他的兒女,福康公主,就是宋仁宗父愛的唯一寄托。
那是真正的掌上明珠。
宋仁宗怎麼舍得把自己的掌上明珠,嫁到泥腿子出身的李家呢?
講真,也就李家那一家子的二愣子,才會相信他“想要彌補外家”的鬼話。
一個人,忽然做下一件不符常理的事情,那不用想,他必有所求。
李瑋從前想不通的事,在他重開慧根以後,便什麼都想通了——
當今聖上,原本就受過當年高太後專政的苦,這會兒,他又怎麼可能眼睜睜地看著曹氏一家坐大,然後再給曹皇後變成下一個高太後的可能?
僅是出於這一點考慮,他就不可能讓福康公主嫁到曹家,再增加曹氏的威望。
甚至,不僅如此,他還想通過姻親關係,再培養另一個勢力,好讓它在未來替,自己與曹氏抗衡。
李家,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進到宋仁宗視線的。
一個無權無勢的小家族,一家子老實巴交的本分人,可不就是好利用嗎?
雖然人家曹家,未必就有要借勢乾政的打算,但宋仁宗,顯然是個多疑的帝王。
於是,理所當然的,李瑋就成了他權衡下的犧牲品。
指不定,他在把福康公主許給李瑋的時候,心裡是多嫌棄呢。
估計,也就李家這一家子的老實人,從前才會對他感恩戴德。
*
稍感疲憊地捏著鼻梁,帝辛睜開眼,緩緩從床榻上坐起。
此時,已是深夜。
原身接到宋仁宗的調令,也不過是白日裡的事情。
第二日會發生什麼,帝辛實在說不大準。
畢竟,原身留給他的有效記憶,太少。真正有用的,也不過是在近三年。
而現在,他最應該要弄清楚的,首先是李瑋的執念。
他的執念,有些太過模糊。
帝辛幾度輪回,這還是第一次遇見,像李瑋這樣,連自己想要什麼都不大清楚的人。
李瑋,把帝王的算計和“懲戒”,都歸結作“命”。
認“命”,是不想多生禍端。
可,這若真的是“命”,他若真的“認命”,自己又怎麼會來?
這是一個悖論。
帝辛斟酌片刻,想不到其他的辦法,最後便隻得將李瑋這個人,抽絲剝繭地去深度剖析——
李瑋……
一個僅用三年,便從“吳下阿蒙”,變作人人都可讚上一句“才思敏捷”的男人。
他用三年,經曆了一次蛻變。
假使,如今的他,隻是三年前那個蒙昧無知的他,那他湊合著,大概也能把日子給湊合過了。畢竟,什麼都不懂,他就隻當自己是不配,被人算計,被人戴綠帽也是活該。
可現在,那些他曾經不懂的,現在他差不多都懂了。
於是反而,他覺得不知所措。
一個人,活得越明白,就活得越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