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鐘戡有反應,便有朝臣越眾而出,義正言辭的道,“鐘十二郎尚未有任何功績可言,怎能僅憑殿下表兄的身份平步青雲?”
紀新雪滿心都是在大朝會搞事,隻要支持紀璟嶼的人發現朝堂走向脫離他們的想象,肯定會想儘辦法的讓紀璟嶼儘快回長安。
他起身轉向開口的人,目光故意在宗室和勳貴身上劃過,滿臉詫異的道,“在錢少卿眼中,勳職便是平步青雲?”
站在同處的宗室小輩們忽然發出哄笑,勳貴們卻臉色大變,目光不善的看向錢少卿。
按照舊例,宗室成婚前後都有次得到閒職的機會,這叫恩封。
勳貴中卻隻有在皇帝麵前格外得臉的人,才有機會給寵愛的小輩討個勳職。
這些小輩都是錢少卿口中,沒有任何功績可言卻‘平步青雲’的人。
勳貴覺得錢少卿的話表麵是衝紀新雪,實際卻是將身有勳職的人架在火上烤,想要斬斷勳貴後代以勳職晉升的道路。
怎麼可能對錢少卿有好臉色。
昨日在長平帝壽辰宴為小輩求得恩典的汝南侯滿臉晦氣,陰陽怪氣的道,“錢少卿此言差矣,若是每個得封勳職的人都能稱得上平步青雲,朝堂哪裡還有我們這些老骨頭的位置?”
忽然成為眾矢之的,錢少卿才驚覺,他隻想著阻止長平帝給紀新雪做臉,竟然不小心犯下眾怒。
他也算有幾分急智,沒有因為勳貴們的冷嘲熱諷隻顧辯解,仍舊將矛頭指向紀新雪。
錢少卿強作鎮定的對紀新雪道,“臣並非指責您,隻是曾聽聞鐘十二郎的才名,憐惜他寒窗苦讀十載不易,不忍心他因為突如其來的勳職壞了在讀書人中的清名,開口時才......”
“你什麼意思?”勳貴再次被錢少卿惹怒。
什麼叫怕勳職壞鐘十二郎在讀書人中的名聲?
錢少卿自知理虧,不敢與勳貴們爭辯,其餘文臣卻不管那麼多。
他們早就看不慣勳貴能世代享受祖輩留下的榮光,隻是始終沒找到合適的機會發作而已。
憑什麼他們的後代想要繼續風光,隻能寒窗苦讀數十載,勳貴卻能得到恩典以勳職、三衛......各種各樣的方式直接入朝?
如今有錢少卿開頭,文臣們皆將壓抑許久的不滿儘數傾瀉。
爭贏了,哪怕隻是減少勳貴每年得到恩典,對他們來說也是多出許多可以競爭的機會。
爭輸了,這件事是錢少卿開頭,勳貴找不到彆人頭上。
反正他們穩賺不賠。
拱火的紀新雪津津有味的看著文臣和勳貴相互翻舊賬,連乾元朝發生的舊事都能吵的昏天暗地。
雖然沒能立刻達到他的最初目的,讓朝臣想方設法的請求長平帝召回紀璟嶼,但讓朝臣暫時顧不上他的性彆,最大程度的降低公布他的性彆給朝堂帶來的影響,也能省下許多麻煩。
至於去北疆找虞珩的事......還能從其他方麵想辦法。
鬆年宣布散朝的瞬間,紀新雪立刻轉身,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離開大殿,直奔蘇太後和蘇太妃的寧靜宮。
蘇太後最在乎的人隻有蘇太妃和長平帝,對孫輩的感情向來淡薄。
蘇太妃雖然對紀明通和紀新雪寵愛有加,但她更在乎從小在她麵前長大的長平帝。
紀新雪不敢奢望她們會因為他的請求,勸長平帝立刻召紀璟嶼回長安,隻是想去寧靜宮躲躲風頭。
寧靜宮是整個長安,唯一能逃避長平帝抓壯丁的地方。
否則長平帝定會將文臣和勳貴突然爆發的矛盾,丟給他處理。
自從九皇子和十公主搬到寧靜宮,紀新雪每次來給蘇太後和蘇太妃請安的時候都會聽到幾乎能掀翻房頂的哭聲,這次也不例外。
兄妹兩個皆是天生的好嗓子,不僅和紀明通一樣,從來不會因為哭嚎啞嗓,還比紀明通的嗓音更嘹亮。
紀新雪剛看到寧靜宮大門,便聽見熟悉的哭嚎。
他順著哭聲的引導,專門往哭聲小的地方走,繞過大半個寧靜宮才見到在池塘邊釣魚的蘇太後和蘇太妃。
兩人見到紀新雪,眼中皆浮現意外。
她們都以為紀新雪會忙碌些日子,才能有時間來寧靜宮。
蘇太後開門見山的問道,“有事?”
雖然對孫輩的感情淡薄,但不是沒有。
對於外表幾乎與兒子一模一樣,又深得蘇太妃寵愛的紀新雪,蘇太後難免會給予更多的偏愛。
隻要紀新雪開口,隻要不是與長平帝對著乾的事,她都會立刻應允。
紀新雪臉上浮現羞赧,暗自反省他平日裡是不是對蘇太後和蘇太妃關心太少,以至於她們看到他,下意識的以為他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她們也沒想錯......他是為了躲長平帝才來寧靜宮。
紀新雪輕咳一聲,滿臉真誠的表示,他是因為想念蘇太後和蘇太妃才來寧靜宮蹭飯。
蘇太後和蘇太妃相視而笑,沒說信與不信,讓宮人去取新魚竿來,招呼紀新雪陪她們垂釣。
早些年還在寒竹院上學的時候,因為紀新雪不耐暑熱,虞珩特意讓人在寒竹院中的月湖上打造江南製式的畫舫,專門用來避暑。
然而紀新雪不僅苦夏,他還暈船,白日的時間大多都用於在畫舫內酣睡。
彼時的虞珩已經跟在清河郡王世子身邊當差,無法時刻在寒竹院陪伴紀新雪。
他無奈之下,又令人在月湖中投放許多魚苗,讓李金環和張思儀在上課的間隙在畫舫陪紀新雪垂釣消遣時間,儘量彆讓紀新雪在白日裡睡太長時間。
寒竹院中的學生礙於無法弄來相同的畫舫,不能體會湖上避暑的樂趣。既無法掩飾對虞珩和紀新雪的羨慕,又奢望虞珩和紀新雪會看在同窗的份上,邀請他們去畫舫遊玩。沒事的時候,總是在抓著大把的魚食在岸邊逗留。
因為這些人,月湖中的魚苗在與其他魚搶食的過程中,鍛煉出極強健的體魄和靈敏的反應。以至於在畫舫垂釣的人頻頻受挫,必須全神貫注才有成功釣魚的可能。
久而久之,紀新雪的垂釣技術節節高升。
寧靜宮的錦鯉比當年寒竹院月湖的錦鯉可愛許多。
雖然因為宮人的頻頻投喂,對魚鉤上的食物不屑一顧,但咬鉤後也不會想儘辦法的掙脫。
紀新雪利落的甩鉤,回憶曾經在釣魚過程中參悟的技巧,小幅度的抖動手腕,令湖水中的魚鉤保持勻速在水中飄動。
隻過去兩個呼吸的時間,就有剛好路過的呆魚發現‘有趣的食物’,猛地朝食物的方向衝過去。
是條足有手掌長的金紅色錦鯉。
蘇太後和蘇太妃見狀,臉上皆浮現驚喜。
她們是因為在九皇子和十公主的哭聲中無法靜心做其他事,才來垂釣打發時間。
在紀新雪來之前,她們已經在湖邊坐了兩刻鐘的時間,魚鉤上的食物泡沒不下十幾次,從未見到有魚咬鉤的畫麵。
紀新雪見蘇太後和蘇太妃高興,甩鉤時特意換了種技巧,讓魚鉤落在錦鯉紮堆的地方,以比剛才更大的力度拽動魚竿。
從前與寒竹院月湖中的錦鯉鬥智鬥勇的過程中,紀新雪發現動態的魚餌遠比拋在水中便靜止的魚餌更容易吸引魚的注意。
其中緩緩移動的魚餌,必定會有魚咬鉤。
快速移動的魚餌,既會嚇跑膽子比較小的魚,也會引得膽子大的魚立刻撲過去。
這次紀新雪隻用一個呼吸的時間,就從水麵中拽出第二條魚。
蘇太後和蘇太妃紛紛放下魚竿,將釣魚的消遣變成看紀新雪釣魚的消遣,興致勃勃的分配紀新雪釣上來的魚。
通體金紅色的錦鯉都給長平帝送去、從頭上有金紅色斑塊的錦鯉中挑出最好看的兩對,分彆給貴太妃和顏太妃送去、餘下王皇後、端妃、容妃......小公主們的生母都有份。
紀新雪聽到顏太妃的名字,忽然想到在長平帝的壽宴時從顏夢口中聽到的隻言片語。
他轉頭看向蘇太後和蘇太妃,委婉的問道,“顏太妃現在能吃魚嗎?”
蘇太妃笑著反問,“為什麼不能吃魚?”
紀新雪眼巴巴的望著蘇太妃,答非所問,“小阿婆喜歡哪條魚?我幫你釣上來。”
以蘇太妃的敏銳,肯定已經明白他想打聽的內容。
“嗯?”蘇太妃嘴角的笑意加深,當真指了三條魚給紀新雪看,“如果你能將它們都釣上來,我就告訴你個秘密。”
蘇太妃沒有故意為難紀新雪,選的三條魚身上都有與其他魚有明顯不同的鱗片,或是在背脊處或是在肚子上,皆是在十分明顯的位置。
紀新雪仔細記下三條魚的外表,先對距離他最遠的魚下手,將早些年磨練出的所有垂釣技巧運用到極致,終於用兩刻鐘的時間,成功完成蘇太妃的要求。
“竟然真的能釣上來?我從未見過可以如阿雪這般,想要釣哪條魚就能釣來哪條魚的人。”蘇太妃伸出手指去點木桶中的魚頭,毫不吝嗇對紀新雪誇讚,“難道上輩子是狸奴,喝孟婆湯都沒丟掉吃飯的本事。”
“確實不錯。”蘇太後矜持的點頭,“虎父無犬子。”
紀新雪被兩位長輩誇的麵紅耳赤。
隻是在宮中的池塘中釣幾條魚而已,哪裡值得如此誇獎。
他的‘虎’父,在獵場看到什麼獵物都能當即射殺,絕不會給獵物任何跑出他視線範圍的機會。
與之相比,他就算不是犬子,也隻是貓兒罷了。
發現紀新雪臉上的窘迫,蘇太妃和蘇太後非但沒有停下誇獎,反而用詞越來越誇張。說不出本意是想要誇獎紀新雪,還是想要看到紀新雪窘迫的模樣。
紀新雪在長輩的磨礪中飛快的成長,僅僅用兩個時辰的時間,就能做到麵無表情的聽蘇太後和蘇太妃的誇獎。隻是兩隻耳朵通紅,絕不會羞恥的說不出話。
用全魚宴時,蘇太妃信守承諾,揮退大部分宮人,笑著問紀新雪,“你是不是想知道顏太妃懷孕的事?”
“昂?”紀新雪萬萬沒想到蘇太妃會如此直白的提起這件事,頓時愣在原地。
這種話題,竟然不需要用心照不宣的代稱悄悄討論。
蘇太妃和蘇太後鮮少見到紀新雪滿臉詫異、無法回神的模樣,頓時心情大好,眼角眉梢的笑意更加明顯。
蘇太後甚至將以公筷為蘇太妃挑刺的魚腹,夾入紀新雪碗中。
麵對兩名長輩慈愛的目光,已經從震驚中清醒的紀新雪誠實的點頭。
好想知道顏太妃的肚子裡是誰的孩子。
“昨日準備去安福宮赴宴的時候忽然惡心,宣太醫去看,發現已經有四個月的身孕。”蘇太妃搖了搖頭,“她早年遭過大罪,無論吃什麼好東西,身形都不會變化,最近好不容易有些豐腴,我還以為是身體養回來了,沒想到......”
顏太妃最近雖然比從前豐腴,但極不明顯。隻有如蘇太後、蘇太妃這般幾乎日日與顏太妃見麵的人才會發現這種變化。
以懷孕四個月來算,顏太妃不僅沒胖,反而算是越來越瘦。
“是誰的孩子?”紀新雪小心翼翼的問道。
無論是出自理智仔細思索,還是憑借感情主觀推測,紀新雪都能肯定,顏太妃肚子的孩子,絕對、不可能、是長平帝的骨肉。
然而這世上還有種情況叫出乎預料。
沒親耳聽到可信的人說出答案,紀新雪始終沒辦法徹底安心。
他對弟弟妹妹沒有意見,但先帝嬪妃生的弟弟妹妹......紀新雪會夢到先帝。
這個孩子最好不僅與長平帝無關,也彆和宗室有關。
蘇太妃抬手去扶發髻上的步搖,神色肉眼可見的變得不自然,又低又快的道,“是華陽孝敬給貴太妃的人,如今已經被貴太妃送給顏太妃。”
她早就知道這件事,甚至在顏太妃懷孕之前都沒覺得貴太妃和顏太妃有什麼不對,但親口將這件事告訴親近的小輩,還是讓她生出沒預想到的窘迫。
蘇太後神色如常的接住蘇太妃的話,對瞳孔無聲放大的紀新雪道,“顏太妃有孕,肯定不能再留在宮中。等兩個月她的肚子安穩下來,我讓陛下在長安給顏夢賜個宅子,令顏太妃出宮養老。”
紀新雪在蘇太後的注視下呆滯的點頭,憑借本能拿起筷子,夾著米粒送往嘴中。
為什麼蘇太妃所說的每個字他都能聽懂,合在同處卻讓人難以理解。
他試著重新捋順這件事。
華陽長公主孝敬給貴太妃的人,讓顏太妃懷孕,然後被送給顏太妃。
蘇太妃和蘇太後知道顏太妃有孕的事,考慮到顏太妃不適合打胎,勸顏太妃生下這個孩子。
蘇太後還打算讓長平帝在宮外給顏夢賜宅,給顏太妃提供生子的地方。
怪不得他去年前往皇陵祭祀祖宗的時候,發現先帝的陵墓周圍色彩格外豔麗。
心不在焉的用完膳,紀新雪終於理順顏太妃有孕之事的來龍去脈。
他捂著吃撐的肚子,對從頭到尾隻顧著為他挑魚刺,幾乎沒有吃東西的蘇太後和蘇太妃道,“我已經選好將來要開府的位置,是安國公主府隔壁的原齊國公府。祖母與阿耶說給顏夢賜宅的時候,能不能讓顏夢離我和鳳郎近些,平日裡也好相互照應。”
紀新雪記得,與安武公主府僅隔兩條巷的位置,有好幾個罪臣的空宅。
如此是好地段,又不是最好地段的宅子,正好適合蘇太後義女和先帝為數不多還有名有姓的嬪妃居住。
蘇太妃聽了紀新雪的話,不知已經緊繃多久的肩頸肉眼可見的逐漸放鬆,她笑著道,“要不你和顏夢商量,看好哪個位置直接告訴阿姐,讓阿姐去與臨淵說。”
“可以。”蘇太後點頭。
紀新雪心不在焉的應是,直到離開寧靜宮,也沒能說出反複湧現到嘴邊的話。
華陽長公主知道孝敬貴太妃。
貴太妃又分享給顏太妃。
蘇太後和蘇太妃想不想要這樣的孝敬?
翌日,紀新雪特意告假沒去小朝會,算著小朝會結束的時間去寧靜宮避難。
除非文臣和勳貴的爭鬥結束或長平帝已經將這件事交給彆人,否則他絕不會出現在長平帝麵前。
經過整宿的修整,紀新雪已經完全消化昨日在寧靜宮聽到的消息。
有權有勢的女人保養小狼狗而已。
長平帝都沒覺得不對勁,他更沒有覺得不對勁的理由。
紀新雪在寧靜宮中躲避三日,期間收到無數拜帖。
有人因為他對紀璟嶼的威脅,對他生出前所未有的巨大惡意。
也有另外的人,因為他對紀璟嶼的威脅,對他生出前所未有的殷勤。
紀新雪對這些人一視同仁,懶得給他們任何回應,隻抽空查看英國公府的帖子,並寫了封回信。
自從崔太師和英國公接連告病,鮮少出現在朝堂,漏洞百出的世家忽然變得有條理起來。
不僅曾因驚慌失措而露出的破綻都有了合理的解釋,甚至能在打補丁的同時完美做局陷害政敵,為‘複出’做準備。
要不是長平帝早在長平二年的時候就發現世家的破綻,始終派人牢牢盯著世家的動向,說不定也會被世家糊弄過去。
紀新雪見識到世家的‘苟’,深覺想要在不鬨得天下皆知的情況下徹底查清世家的罪行,唯有先將世家‘釣’出來。
祁延鶴的事已經證明,隻要讓世家慌起來,不必再做更多的事,世家就會在不知名的壓力中做出瘋狂拆牆、補牆的行為。
在這個過程中,必然會有‘磚瓦碎屑’飄落在世家的城牆外。
具體的釣魚過程,他還要和虞珩仔細商量,目前隻是花費微不足道的時間吊住英國公府,緩解彼此的關係。
與此同時,紀新雪也沒忘記為‘讓紀璟嶼早日回長安’做努力。
長平帝指望不上,朝臣也指望不上,紀新雪唯有指望‘天意’。
如果紀璟嶼在北疆大捷的關頭,長安忽然出現與紀璟嶼有關的祥瑞異象,顯示紀璟嶼接下來的時間段裡在長安能興虞朝。
長平帝還有什麼理由不召回紀璟嶼?
因為近日都在寧靜宮中打發時間,紀新雪順勢將異象布置在寧靜宮中。
還沒等紀新雪徹底完成布置,長平帝的耐心已經徹底消耗殆儘,親自到寧靜宮‘抓’紀新雪。
彼時紀新雪正抱著昏昏欲睡的九皇子,盯著前幾日釣魚的湖麵陷入深思。
他準備在陰天時,在選定的假山處投影‘動畫片’。
這幾日他已經以各種合理的借口,重新布置寧靜宮的小花園,挪了許多個假山的位置。保證關鍵時刻,隻要沒突然來個日食、月食,他的‘動畫片就’不會掉大鏈子。
反正這個時代的人沒看過真正的‘動畫片’,即使他投影的過程中不能即使切換畫麵,也不會被挑毛病。
但他仍舊有許多難題沒有攻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