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珩和紀新雪雖然鬨到五更才入睡,但勝在年輕力壯且前日斷斷續續睡得充足。再次醒來時,淺淡的金色光芒剛剛透過床帳的縫隙。
紀新雪用力揉搓稍顯麻木的眼角,暗道失策,不該在睡前喝整盞溫水。眼皮如此緊繃,十有**是水腫。
他揮開腰腹間的手,拖著疲憊的雙腿慢吞吞的爬下床。
“做什麼?”虞珩起身,如同話本中纏人的妖精似的貼過去。
紀新雪抬手抵在虞珩胸前,冷漠無情的道,“我要回宮。”
虞珩聞言,黝黑的雙眼立刻浮現失望,低聲抱怨道,“朝中官員和金吾衛都有休沐的時候,陛下對你未免過於苛刻。”
紀新雪沉默不語。
長平帝沒要求他今日回宮。
然而人不能......至少不該在第一次肆無忌憚的與愛人親密接觸時露怯。
虞珩的失望來得快,消散得更快。
他親昵的探頭貼上紀新雪的腦門,“我與你共同進宮,昨日封地送來些不常見的玩器,正適合寧靜宮中的小公主們和九皇子玩耍。”
紀新雪見虞珩沒有深究‘長平帝苛刻’的事,不動聲色的鬆了口氣,眼中終於露出笑意,“前幾日小七求我為她尋隻紅皮小狐狸。”
“我將這件事托付給阿娘,阿娘允諾,會在今日令人將狐狸崽送來公主府。”他掀開床幔看向角落的洛鐘,沉吟道,“應該會在午時前送到,我們先將狐狸崽給七妹送去。”
虞珩點頭,回想賬冊記載的物件,三言兩語安排好狐狸窩和吃食、喝水的用具。
“郡王和殿下可要洗漱?”守在門外的人聽到裡麵的動靜,立刻問道,“鴻臚寺卿又來看望郡王,已經在花廳等候半個時辰,林將軍正在招待他。”
虞珩和紀新雪麵麵相覷,眼中皆有意外。
紀新雪沒有必要特意隱藏行蹤。
有心之人昨日就能知曉,紀新雪離開皇宮之後直奔安國公主府,夜裡未曾離開。
然而祁柏軒作為長輩,在第二天剛剛解除宵禁的時候,立刻趕到安國公主府堵對外聲稱正在祠堂供奉祖宗的虞珩,態度未免過於急切。
難道......英國公府正麵臨外人難以知曉的危機?
“阿兄和迢北郡王查冒充金吾衛的刺客,進展如何?”紀新雪低聲問道。
虞珩搖頭,“兩日前,阿兄來找過我,我沒見他。”
以‘合適’的理由拒絕與英國公府的人接觸,不僅是晾著英國公府,也是晾著試圖通過英國公府達成某些目標的前朝餘孽。
紀璟嶼好不容易因為與有柔然血脈蕭寧定下婚期,暫時甩掉身上的各種目光,虞珩不想再將紀璟嶼拖回來。
兩刻鐘後,紀新雪再次見到祁柏軒。
比起上次在英國夫人壽宴的驚鴻一瞥,已經休養大半個月的祁柏軒總算是脫離‘命不久矣’的感覺,甚至依稀能看得出年輕時斯文俊秀的影子。
如果再年輕二十幾歲,雖然還是無法變成畫像的模樣,但至少是中人之姿。
嘖,古代版‘照騙’大師。
林釗起身朝紀新雪和虞珩單膝跪地,“臣給殿下請安,給郡王請安。”
紀新雪明白林釗是特意行禮給祁柏軒看。
他忍住想要去扶林釗的念頭,矜持的點頭,“老將軍多禮,起。”
“些殿下恩典。”林釗一本正經的謝恩,起身後,眼觀鼻鼻觀心的肅立在虞珩身側,如同正在大朝會麵見長平帝。
然而祁柏軒不知道是遲鈍,還是故意。
任憑林釗如何表演,他都臉不紅心不跳的坐在原地,如同茶樓客人看說書人似的看向林釗和紀新雪的目光深處唯有冷漠。
紀新雪挑起半邊眉毛,忽然有些後悔。
若是早知道祁柏軒如此不識相,就該讓虞珩等會兒再來,他才方便給祁柏軒個下馬威。
即使英國公和崔太師在這裡,寫進律法的規矩也不會改變。
三品朝臣就是要給有親王或公主爵位的皇嗣行大禮。
跟在紀新雪身後的春曉茫然的對林釗眨眼睛,沒能立刻明白對方的眼色是什麼意思。
上茶?
這裡是安國公主府,若是他搶青竹和紫竹的差事,回頭兩人肯定不會給他好果子吃。
紫竹為人憨厚,最多給他些臉子看。
輪到青竹,恐怕要扒他層皮。
在安國公主府,他隻需要時刻注意殿下......對,時刻注意殿下!
春曉眼中閃過醒悟,厲聲嗬斥道,“鴻臚寺卿,為何對殿下不敬?”
祁柏軒慢吞吞的轉頭看向點到他名字的人,眼中的冷漠絲毫沒有改變。
因為他的態度過於坦然,春曉下意識的懷疑,自己是不是理解錯林釗的意思,頓時腿軟的厲害。全憑跟在紀新雪身邊見多識廣的閱曆保持冷靜,額頭快速覆蓋細密的汗水。
花廳內窒息的沉默非但沒有被春曉的厲聲嗬斥打破,反而變得更加詭異。
就在紀新雪以為祁柏軒會‘頭鐵’到底,準備拂袖而去的時候,祁柏軒終於移開盯著春曉的目光。
他轉頭看向紀新雪,“殿下想要臣如何行禮?”
紀新雪沒說話,鳳眼無聲變得圓潤。
縈繞在他心間的不是氣憤,是難以置信。
怎、怎麼會有如此‘拽’的人?
即使是長平帝剛登基,他還隻是運氣好的安武公主時,目下無塵如蔣家人,也隻是試圖用‘規矩’束縛他和兄弟姐妹,從未明目張膽的以違反‘規矩’的方式挑釁皇嗣。
如今世家的處境遠遠比不上當年的蔣家,祁柏軒憑什麼比蔣家人還囂張?
虞珩握緊紀新雪的手,一本正經的道,“按照律法,三品以下的朝臣見到親王、公主時,應該行大禮。”
“嗯?”祁柏軒眼中浮現明顯的疑惑,又轉頭問林釗,“真的?”
林釗無論有什麼想法都不會拆虞珩的台。
他立刻肅容點頭,語氣暗含責怪,“郡王怎麼會騙您。”
紀新雪垂目陷入深思。
隻是幾句話的功夫,祁柏軒已經與他腦海中根據日積月累的印象,腦補的形象出現巨大的差異。
他以為能哄得魯國公主傾心,籠絡年幼的虞珩明明被英國公府欺負的遍體鱗傷,卻仍舊對英國公府揣希望的人。
會是個心思狠辣不亞於英國公老夫人,偽善程度不亞於英國公夫人,推卸責任的本事直追英國公的人。
紀新雪萬萬沒有想到,他最先在祁柏軒身上看到的特質,居然是不亞於鄭氏的能屈能伸。
既然如此......捧著他,靜等他隻能伸,不能屈的時候。
紀新雪正要輕描淡寫的帶過行禮之事,進一步的試探祁柏軒的性格,忽然見祁柏軒起身跪倒,口稱‘拜見殿下’。
他臉上剛展開的笑意稍稍凝固,大步走到祁柏軒身邊,全憑老道的經驗說客氣話,“伯父何必如此多禮?我與鳳郎自幼在同處玩耍,怎麼會讓你行大禮。”
祁柏軒順著紀新雪的力道起身,回到原本的位置落座,絲毫不理會紀新雪給彼此遞台階的話,像是正因此生悶氣,故意晾著紀新雪。
虞珩自然而然的推開紀新雪,坐在祁柏軒和紀新雪之間,開門見山的問道,“阿耶專門來找我,可是有事要吩咐?”
“沒有。”祁柏軒立刻道,“聽聞你從皇陵回長安之後始終未曾出門,心下擔憂,特意來看看。”
紀新雪端起茶盞,擋住嘴邊的冷笑。
嘴上說著關心虞珩的話,眼中卻沒有半點溫度。
祁柏軒竟然連帶著目的哄騙虞珩,也做得如此敷衍。
虞珩點頭,反問道,“祖母的身體如何?我這裡有顆能續命的百年參。本想給信陽郡王做壽禮,若是祖母的情況危急,就先給祖母,我再命人搜尋其他補藥給信陽郡王。”
祁柏軒點頭,“先給你祖母。”。
紀新雪見狀,不動聲色的垂下眼簾,思緒逐漸變得複雜
難道是他想錯了?
如果祁柏軒是個聰明人,虞珩越是表現的與他親近,他越不該在這個時候要虞珩的東西。
慢慢積累拒絕的次數和價值,才能理直氣壯的索要更貴重的東西。
紀新雪覺得祁柏軒在行大禮之前和行大禮之後,有很強烈的割裂感。
他有預感,弄明白祁柏軒身上的割裂感來源於哪裡,就會明白英國公府為什麼千方百計的阻止祁柏軒回長安。
虞珩立刻命青竹去百年參,如同閒話家常似的對祁柏軒道,“聽聞弟弟妹妹們已經在近日抵達長安,您為什麼不將他們帶來?我還沒見過他們,應該賞他們些見麵禮。”
“不必。”祁柏軒眉宇間出現明顯的褶皺,語速也比之前快了不少,“隻是些庶出的孽障而已,如何與你相比?你不要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
虞珩下意識的想到暗自與他通信多年的祁株,起身表示對祁柏軒的尊敬,“孩兒謹記阿耶的教誨。”
祁柏軒昂頭看向對他來說全然陌生的嫡長子,眼中的冷漠逐漸減少,主動問道,“你阿娘的牌位在何處?帶我去看看。”
紀新雪抬起眼皮,暗道祁柏軒不要臉。
十二年生出九兒九女,居然還有臉去見魯國公主。
“宗人府測算阿娘會在年底遇煞,昨日特意派人來暫時封存阿娘的牌位,等待明年再重新供奉阿娘。”虞珩低聲答道。
祁柏軒剛變得溫和的雙眼再次凝結,沉默的盯著桌上的紅橘,良久沒有出聲。
虞珩仍舊保持肅立承庭訓的姿態,光明正大的抬頭與紀新雪交換眼色,眉宇間的冷漠半點都不比祁柏軒少。
他對‘父親’失望過太多次,已經沒有任何期望。
紀新雪默默閉上嘴,咽回準備打圓場的話,盯著順著窗戶縫隙溜進屋內的光斑發呆。
祁柏軒......究竟是哪裡奇怪......
好像處處都透著違和,又抓不到究竟是什麼地方違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