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芊芊也是祁柏軒為他取的名字。
雖然不知道六郎為什麼用心為他取大名之後,又給他這個明顯不走心的小名,但他從五歲開始跟在祁柏軒身邊,從未見六郎沾染過男子,更不可能對他有多餘的心思。
叫他過去,真的隻是倒酒而已!
楚清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乾脆放棄。他徑直回祁柏軒身邊,好聲好氣的哄道,“您不是想見郡王?郡王已經來了,您醒醒酒,才好與郡王說話。”
祁柏軒勾起嘴角,“我不想見他,酒比他重要。”
虞珩收回放在楚清玖身上的目光。
他不想深究祁柏軒的風流債,否則光是祁柏軒在江南的九兒九女,就會浪費他許多時間。
“去給他拿酒。”
虞珩隻想哄好祁柏軒,令祁柏軒和英國公府相信,他會對祁柏軒百依百順。
“郡王!”楚清玖麵露不忍,語速陡然加快,“六郎不能再喝了,他昨夜不停嘔血又不肯叫太醫,恐怕......”
“芊芊,去端兩盞茶水。”
祁柏軒身上的酒意忽然消失。
不僅眼中的迷茫散的乾乾淨淨,眉宇間甚至有如同長安第一美男畫像中的風流氣韻,與片刻之前,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楚清玖愣在原地,“六郎?”
祁柏軒笑了笑,已經堆滿細褶的眼角竟然浮現幾不可見的慈愛,“去吧,三盞茶水,我不攆你走。”
楚清玖立刻轉身,橫衝直撞的跑到門外。
虞珩垂目凝視手背上的水珠。
是那個不知道是叫楚清玖還是叫芊芊,甚至有可能不是小廝的人,落下的淚。
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祁柏軒將盤中剩下的肉卷放入鍋中,又拿起酒壺試圖倒酒。
可惜他隻藏半壺酒,早就喝得乾乾淨淨。
他搖了搖頭,終於抬頭看向虞珩,“你有什麼事想問?”
虞珩用楚清玖留下的帕子擦掉手背的水滴,所問非所答,“近日忙於陛下的交代,才沒抽出空來給阿耶請安。”
英國公府的人說祁柏軒想念他,他才趕來英國公府。
不是他有事想問。
是祁柏軒有事想告訴他。
祁柏軒再次搖頭,“你不像虞瑜,像秦國公主,半點虧都吃不得。”
虞珩沉默的拿起筷子,為祁柏軒撈鍋中已經煮熟的美味。
一時之間,屋內隻有湯水燒開的聲音。
祁柏軒打量虞珩半晌,毫無預兆的開口。
“芊芊說的沒錯,我快死了。”
懸在半空的肉片落回紅湯,連同羊肉特有的膻味飛濺在虞珩的袖口。
“我以為會在昨夜,悄無聲息的離開。”祁柏軒仿佛是在說彆人的故事似的,語氣中滿是冷漠,“沒想到老天待我不薄,竟然還有回光返照的好事。”
“剛才的人叫楚清玖,在江南的時候,我已經給他放籍,但是死心眼,非要與我回長安,送我最後一程。”
“我死後,你隨口吩咐句話,庇護他保住名下的家產。作為交換,無論你問什麼事,我都會說實話。”
祁柏軒莞爾,“這叫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虞珩捏了捏眉心,將心中難以言喻的複雜歸結於在他和紀新雪的計劃中,祁柏軒不該在這個時候亡故。
他起身走向門外,“我讓人去請禦醫。”
“鳳郎”祁柏軒叫住虞珩,“禦醫也救不了該死的人。”
“如果阿耶和阿娘趕來,我就不會再回答你的問題。”祁柏軒笑得高深莫測,似真似假的道,“畢竟我是孝子,不可能違背爹娘。”
楚清玖去而複返,青黑的眼眶已經變成粉紅色。
他看向虞珩的雙眼中滿是哀求,“郡王,您陪六郎說說話,下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
即使他竭儘全力的隱忍,仍舊沒能忍住哽咽。
虞珩收回看向天邊的目光,如同一陣風似的回到祁柏軒身邊,目光定定凝視祁柏軒的側臉。
祁柏軒慢條斯理的咽下口中的鍋子,吩咐楚清玖關好門窗。
半晌後,祁柏軒再度吃飽,虞珩卻始終沒有開口。
他側頭和虞珩對視,眼底皆是冷漠,不知是安慰還是嘲諷的道,“你隻當是沒了個近十年沒有聯係,恢複聯係之後日日打秋風的遠房親戚,不必為此傷心。”
虞珩仍舊沒有開口。
祁柏軒眼中浮現無奈,提醒道,“我已經吃飽,隨時等候閻王爺的召喚。你現在不問,將來隻能後悔。”
“你當年是真心喜歡阿娘嗎?”虞珩問道。
祁柏軒愣住,心中竟然失望居多。
然而已經給出有問必答的承諾,祁柏軒不想在臨死前再出爾反爾。
他看向捧著茶盞默默流淚的楚清玖,笑道,“喜歡過。”
虞珩默默鬆開廣袖下不知不覺握緊的手。
喜歡、過。
既是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內。
他不想再探究父母的感情,竭力忍住想要繼續追問的念頭,啞聲問道,“外祖母的亡故,與英國公府有沒有關係?”
祁柏軒聞言,立刻放下因為上個問題提起的心。
鳳郎不像虞瑜,怎麼會耽於情愛,忘記正事?
如此,他起碼不必擔心鳳郎會因為與五殿下的糾纏,連命都賠進去。
虞珩至今仍舊不知道秦國公主的亡故,是否與英國公府有關。但他已經知道,動手的人是金吾衛。
這是虞珩得到長平帝的允許,去金吾衛查看絕密卷宗的時候知道的事。
雖然已經相信祁柏軒正處於回光返照的狀態,但虞珩仍舊不能打消對祁柏軒的懷疑。
萬一祁柏軒是替英國公府試探他,他信以為真,問出的問題,很有可能暴露迄今為止他對世家和前朝餘孽的了解程度。
祁柏軒喝了口茶,懶洋洋的靠回軟塌,“這件事有點複雜。”
秦國公主懷疑英國公府包藏禍心,耗費大量人力物力調查英國公府。
作為本身問題重重經不起細查的人,英國公對此不厭其煩。況且英國公讓祁柏軒娶虞瑜,是想掌握安國公主府的財富和封地。
顯而易見,隻要有秦國公主在,英國公就沒辦法達成目的。
所以英國公對秦國公主起了殺心。
他先不動聲色的向秦國公主透露楚墨的消息,引得秦國公主查到白家身上,然後再將秦國公主的所作所為透露給焱光帝。
焱光帝如同英國公預料的那般,毫不猶豫的命令金吾衛解決秦國公主。
“我拿不出任何證據。”祁柏軒悶咳兩聲,敷衍的道,“你若是不信,就當是聽個故事。”
虞珩相信。
祁柏軒不僅完整的說出楚墨當年在江南的遭遇和前朝餘孽的存在,結論也與金吾衛衙門中的絕密卷宗符合,還牽扯出英國公。
確實如同他所承諾的那般,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虞珩沒對第一個問題的答案發表評價,直接問第二個問題,“鄭氏是不是‘王女’?”
“王女?”祁柏軒歪頭陷入沉思,笑道,“這個稱呼不錯。”
“我不知道她身上有沒有前朝皇族的血脈,但遠在長城之北的明王有信心,她永遠不會背叛曾氏。”
“除了兩衛一營中的釘子和小吏家族,世家還有沒有後招?”
“我怎麼會知道?”祁柏軒沒忍住笑,“我隻是廢人而已,難道陛下會將最重要的事告訴金明公主和吉昌公主?”
“虞氏有沒有背叛過虞朝?”
“什麼算是背叛虞朝?明知道世家與明王之間的交易卻默不作聲?還是與白家共享商隊收集到的各種消息?或者私自開采鐵礦,冶煉武器,低價賣給白家?”
......
夕陽落入即將沉入地平線時,祁柏軒猛地嘔出口血,人事不省。
“六郎!”楚清玖撲到祁柏軒身邊,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動作,茫然的看向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的虞珩,“郡王?”
屋內的光線太暗,導致他無法看清虞珩的神色,隻能依稀感覺到明亮的眼睛正鎖定在祁柏軒臉上。
楚清玖甚至不知道,這個時候應該求虞珩救祁柏軒,還是應該求虞珩親自給祁柏軒收屍。
對於早就想離開的人,強留何嘗不是殘忍?
虞珩在逐漸放肆的哭聲中閉上眼睛,突然轉身,大步走向門外。
兩刻鐘後,收到消息的紀新雪匆匆帶禦醫和太醫趕到。
宮中的藥材和安國公主的藥材猶如流水似的送到英國公府,如紀敏嫣、紀璟嶼、清河郡王府、信陽郡王府等聽聞風聲的人,也紛紛令人送來能保命的珍惜藥材。
然而從前日申時到翌日辰時,祁柏軒始終不曾清醒,呼吸也越來越薄弱。
虞珩隻在屋內停留半刻鐘,便染上血氣。
無人留意的角落,英國公夫人的病情也突然加重。
隻過去幾個時辰,英國公的鬢角就明顯變得比從前花白。
他啞聲對虞珩道,“你祖母那邊也不太好,隨時都有可能......你去看看?”
虞珩搖頭,吩咐青竹請太醫去給英國公夫人診治,低聲道,“我想守著阿耶。”
英國公點了點頭,在原地站了半晌,才悄無聲息的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