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渺大陸各地氣候迥異,在天衍劍宗尚且處於初春冰雪初融之際時, 大陸中部的烏森舊都正以悠閒的步伐邁入炎炎夏日。
獨孤九一行人離開了鬼域後便在城中一家聞名大陸的客棧“天涯旅人”中落腳。其中, 沈思遠獨自一人居於客棧三樓天字十五號房, 獨孤九與莫焦焦則在隔壁的天字十六。
因著天氣炎熱, 莫焦焦一回房便伸手摸到脖子後頭,拎著自己毛絨絨的帽子笨拙地抖動,臉蛋酡紅, 口中一邊嚷嚷著“熱”,一邊又不知從何處找了一把圓圓的小扇子出來,呼哧呼哧地胡亂扇風。
獨孤九將店小二送過來的兩碗冰鎮仙人草擱在桌案上,走過去將小孩抱到榻上, 探手摸了摸莫焦焦汗濕的額頭和脖子,低聲問:“椒椒身負天火,如何懼熱?”
“焦焦也不知道。九九好涼快。”莫焦焦被男人微涼的手掌摸得舒服, 連忙扔了扇子抱住對方的手,將發燙的小臉貼到寬大的掌心裡磨蹭兩下, 感覺涼快一些又換了一邊臉繼續貼, 有些迷茫道:
“焦焦以前不怕冷不怕熱,冬天到處結冰, 焦焦也不會凍死。可是現在就很熱。”
獨孤九任由小孩抱著自己的手掌到處捂著, 沒一會兒便拖著他的手伸進袍子裡摸背,隻斂眉思索片刻, 道:“椒椒如今長大了, 五感逐漸恢複當在情理之中。”
說著, 房間門被輕輕敲響,男人抽回手直起身去開門。
門外是端著水的小二和換了輕薄長衫的沈思遠。
於是,獨孤九接過水,伸手將沈思遠關在了門外。
莫焦焦見男人端著盆水過來,開始給自己解扣子脫衣裳,便眼睛彎彎地期待道:“九九,夏天了,焦焦是不是要穿仙長縫的短衫了?”
“嗯。”獨孤九彎腰給莫焦焦褪了紅色的外袍,又解了裡衣,擰乾汗巾給小孩擦身子,想了想道:“鴻雁做了三種樣式的短衫,無袖開襟、短袖對襟、圓領套頭,皆搭小袴,椒椒想穿哪種?”
“不穿肚兜嗎?”莫焦焦疑惑地歪頭,又低頭貪玩似的用指尖點了點自己肉乎乎的肚子,道:“穿紅色的。”
“椒椒大了,不穿肚兜。”獨孤九掃了一眼小孩肚子上近來新長出來的肉,待擦完身體後方取了一件桃紅色短袖對襟短衫和小袴出來,耐心地給莫焦焦穿好,狀似無意道:“胖了不少。”
“沒有胖。”莫焦焦在榻上站了起來,伸伸胳膊踢踢腳丫。
那桃紅色短衫形似成人長衫的縮小版,長至臀部,露出一半細白的胳膊,是比較寬鬆柔軟的款式,腰間以一條細細的紅色綢帶係緊,打了個漂亮的結,下、身小袴長至膝部,白皙的小腿同樣露了出來。
原本這樣的款式及顏色穿在少年身上難免有些過於豔麗了,但莫焦焦尚未長大,胳膊臉蛋上依舊有些肉肉的稚氣,看著倒是討喜而乾淨,並未有鴻雁仙子此前憂心會出現的違和感。
小孩原地轉了一圈,給對方看,認真辯解道:“焦焦不胖。”
“嗯。”獨孤九垂首凝視了亂動的小孩一會兒,取了一雙短靴與一雙草鞋出來,問:“穿哪雙?”
莫焦焦圖涼快,伸出手指點了點草鞋。待穿好後,他就下地走了走,疑惑道:“仙長做的草鞋軟軟的,不紮腳,槐樹長老做的鞋子,就會把焦焦的腳磨破皮。可是都是草做的。”
“鴻雁所用材料為菩藤草,不同於蒲草。”獨孤九解釋道,見莫焦焦並無不適,便令小孩坐著吃仙人草,自己則轉身去開門,卻隻抬手接住了沈思遠留下的傳信紙鶴。
莫焦焦探頭看著男人關門回來,問:“小羊走了嗎?”
獨孤九輕點紙鶴頭部,沈思遠的聲音便傳了出來:“崇容,我看到槐墨往西市那邊去了,先跟去看看。”
“小羊跟著槐墨做什麼?”莫焦焦問。
“椒椒不是好奇槐墨來曆嗎?”獨孤九將紙鶴收起,道:“若他真是槐樹妖複生,椒椒正好帶著他一道前往秘境。”
“嗯嗯。”莫焦焦毫不懷疑地使勁點頭,大聲道:“槐樹長老一定也想見彆的妖怪。”
獨孤九看著小孩透澈圓潤的雙眸,那裡麵並沒有男人預想中的忐忑、激動抑或是難過,隻餘澄明的平靜和安然。
他忽而抬手置於莫焦焦頭上,克製地緩緩撫了撫,放緩了森冷的語調,問:“椒椒,是否已篤定隱神穀一族可死而複生?”
低沉的話音剛落,房中便靜了下來。
莫焦焦放下手裡胡亂攪拌的勺子,扭頭看向男人,伸手扯著嘴角拉了一個微笑出來,眉眼彎彎道:
“焦焦聽到穀主在說話,那就是穀主已經活了。穀主……騙焦焦很多次,可是穀主都是為了焦焦好,不會讓焦焦難過。不會故意叫我的。”
“嗯。”獨孤九低聲應了一句,眸色卻幽深了幾分。
誠然,隱神穀一族視莫焦焦為珍寶,不惜以命換命換得莫焦焦健康成長,這樣的存在,斷然不會拿生死大事同
小孩開玩笑,更不會在無法複生的前提下,蓄意發出呼喚給小孩虛假的希望。他們那樣愛莫焦焦。
然而……倘若那天夜裡的呼聲……隻是莫焦焦的一個夢境呢?
莫焦焦自幼年起便掙紮於夢境於現實之間,於他而言,兩者都是真實的。小孩根本無法確定那究竟是不是夢境,這才是恐懼的根源。
哪怕獨孤九已從鬼修口中知曉了複活妖族的秘法,聯想到那夜莫焦焦聽到的呼聲,隱神穀一族確實有九成可能已經複生。
但妖族複生的關鍵是屍身的保留,若隱神穀穀主隕落前未曾考慮到這一點……那麼他們的複生將如同曇花一現,遲早再一次隕落在莫焦焦麵前。
“椒椒既相信穀主已然複活,”獨孤九從容地抬手接過莫焦焦手中的勺子,心中思慮分明百轉千回,已將一切隱患考慮周到,麵上卻絲毫不顯,壓低聲音問,“那麼,為何見到槐墨時,你並不如何高興?”
莫焦焦性情純稚,朝夕相處中很容易摸透小孩的心情,他究竟是發自內心的雀躍還是強顏歡笑,是真的傷心哭泣還是僅僅撒嬌耍賴,獨孤九一眼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