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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元白和‘安然’一人一壇酒喝到酣暢,仿佛又回到久至前世的時光,再度相視一笑。
‘安然’笑道:“有點想禿毛雞了,少了它的呱噪,酒都沒那麼香了。”
“在安馨兒那裡,稍後我們就去把它接回來……不過,你可彆再教它罵人了,都元嬰了還滿口臟話,太丟人了。”
“喂,把話說清楚……怎麼就是我教的?”
“不是你難道是我?當初是誰嫌它煩,把它封在籠子裡扔進鳥市的?等你想起來撿它回來,那些臟的汙的,懂的比我們還多了!”
“行行,我的錯行了吧?放心,這次我一定把它教成一隻五講四美的好……鳥!”
季元白一愣:“五講四美?”
‘安然’笑道:“是小然的家鄉話。”
“小然?”季元白恍然:“鳳非鳳?”
‘安然’點頭,道:“他也叫安然。”
季元白眼神微黯。
再遇故人的喜悅,讓他差點忘了,坐在他麵前的人已經被他間接害死,同他一起飲酒暢談的,隻是寄居在這具身體上的一縷殘魂。
“阿然,”季元白道:“你到我身體裡來吧……等出了此間,哪怕窮儘天下,哪怕踏入魔道,我也會為你找到一個合適的軀體。在此之前,你我共用此身……我身體裡有你的靈根,你應該住的慣。”
‘安然’搖頭:“不必如此麻煩……他已經走了。”
季元白微楞,既鬆了口氣,也有些悵然若失:“走了?去哪裡?”
‘安然’笑道:“怎麼,舍不得?”
季元白回神,搖頭失笑,道:“舍不得是有一些,更多是不放心,這孩子彆的都好,就是……太好。”
“是啊,彆的都好,就是太好,讓人放心不下。”‘安然’道:“我也舍不得……所以我們要爭取活的更久一些,日後或許還有再見之期。”
“好!”季元白舉起酒壇:“看誰活得久……誰先死誰是烏龜養的!”
‘安然’哈哈大笑:“怕你不成,終歸不會是我。”
“乾!”
“乾!”
……
神識之間的交流,隻在動念之間,是以‘安然’與那位存在之間的交流,早在無聲無息之間完成。
【宿主說,這具身體可以送給你,但你要答應他兩個條件。】
【身體留給我,他怎麼辦?】
【這與你無關。】
【好,你說。】
【第一,繼續修煉鳳族功法,成功化為鳳身,好讓鳳棲梧飛升。】
【這是應有之義。】
【第二,那幾個禦獸宗弟子的死,必須要有個交代。】
【這是自然。】
【那沒事了,我們這就走……嗯,宿主還說,若是鳳棲梧沒發現你的身份,就彆告訴他了,萬一發現了,你記得多替他磕幾個頭……】
【好。】
【還有那隻大老虎,很乖的,就是膽子小,你要是不養,也千萬彆放生,帶到禦獸峰做個吉祥物也行……】
【……好。】
【還有,宿主在儲物袋裡留了許多對講機,禦獸宗弟子用慣了那個,忽然沒了可能會不習慣,你修為比他高,原理也懂,要是能改進下教會底下的弟子做,也可以給禦獸宗添一門營生,比起其他幾宗,禦獸宗實在太窮了……】
【……好。】
【還有……】
【好。】
*****
數日後,幽靜山穀前。
“藤老,晚輩安馨兒奉褚前輩之命,前來求見……藤老?”
“藤老,先前之事,確實是晚輩之過,今次正為賠罪而來。”
“藤老困居此地,修為久不能寸進,晚輩知道外界一處問世泉所在,必能助前輩突破瓶頸……”
“藤老?前輩?”
安馨兒一聲高過一聲,卻始終得不到回應,在穀口徘徊好一陣之後,終究不甘就此退走,咬牙朝穀內走去。
如今褚無儘不知所蹤,若非她見機的快,隻怕已經落在禦獸宗弟子手中……這幾天她東躲西藏,將褚無儘帶她去過的地方都找了一遍,可莫說褚無儘,連之前見過的那些妖獸都不見了蹤影。
一路上遇到的靈草靈果,除非太過珍貴的,她甚至都沒心思采摘——若是找不到褚無儘,她就算出了秘境,也下不了禦獸峰,找到再多草藥又如何?
萬不得已,她隻能來藤妖處碰碰運氣……她是褚無儘的女人,那藤妖便是再看她不順眼,想來也不敢把她怎麼樣。
一入山穀,安馨兒就被滿眼的綠色驚呆。
整座山穀被重重疊疊的枝葉鋪滿,天上地下,都是蜿蜒的藤條、搖曳的翠葉,靈氣的濃鬱程度更是驚人,幾乎可與下雪那幾日相媲美。
山穀並不大,修真者目力又驚人,她一眼便看見山穀深處那株巨大的爬山虎,隻暴露在地上的一簇根須,便足有水桶粗細,應是藤妖本體無疑了。
安馨兒心中一喜,騰身落在爬山虎身前:“前輩,晚輩安馨兒拜見……”
身後熟悉的聲音響起,清冷淡漠:“藤妖早就死了,你麵前不過是一株普通的爬山虎罷了,你同它說話有什麼用?”
安馨兒一驚回身:“季元白?”
季元白微一拱手:“安仙子。”
安馨兒後退一步,神色恍惚,這一刻的季元白,讓她既陌生又熟悉,仿佛又回到了那一世,站在少年身邊的男人身姿如玉,見她靠近,臉上寵溺又無奈的笑容瞬間淡去,微微拱手,喚一聲“安仙子”,語氣客氣而疏遠。
她下意識想說點什麼,來驅散眼下的氣氛:“你剛剛說……”
“藤妖被剝奪了修為,連靈智都不複存在,這些靈氣,便是他散去的。”季元白淡淡道:“你不會覺得,在蒼梧秘境對幼鳳出手,可以不用付出任何代價吧?”
安馨兒聽出其中雙關之意,苦笑一聲,道:“元白,我知道你怪我……”
季元白打斷道:“阿然想起來了。”
安馨兒心一顫,重複:“阿然?”
這是前世季元白對那人的稱呼,難道,難道……巨大的恐慌湧上心頭。
季元白淡淡道:“對,我也想起來了。”
安馨兒不由自主後退:“元白,我……”
季元白恍如未見,自顧自道:“阿然不想見你,托我替他了結因果。他讓我轉告你,你對他做的那些,看在前世姐弟一場,他可以放過你。但是,你害的那孩子承受剝筋抽骨之痛,曆經抽髓換血之苦,卻不可原諒。”
言罷抬手一握,安馨兒大駭,轉身要逃,卻發現整個人被牢牢禁錮在原地。
慌道:“季元白,你想做什麼?”
季元白淡淡道:“築基之後,靈根雖再不能為旁人所用,卻不是抽不出來……你若能活下來,我們再算那幾個禦獸宗弟子的賬。”
安馨兒驚得魂飛魄散,連連搖頭:“元白……不,不要!啊!”
隨著季元白隔空一指,安馨兒發出一聲慘叫,四肢開始不受控製的抽搐。
修真者的體質,讓她能清晰的感受到身體的變化,早已和筋骨渾然一體的靈根正從最末端開始被連根拔起,將經脈都攪擾成一團。
比疼痛更可怕的是恐懼,她清楚的看到,她力量的來源,她高高站在雲端俯視眾生的依仗,正在一點點離她而去。
驚恐喊道:“季元白,你不能這樣對我……你彆忘了,我這麼做都是為了誰,我是為了救你,是為了救你!”
季元白冷漠的聲音傳來:“正因如此,安馨兒,我才更恨不得將你挫骨揚灰!”
又一指點去。
安馨兒大聲慘叫,整個五官已經扭曲變形,額頭的汗水糊住長發,那雙纖細嫩白的手已經開始變形:“季元白,你好狠……你好狠……我是對不起他,可我……沒有對不起你季元白……如果我有錯,那我唯一的錯誤,就是太愛你……季元白,我對你如何……季元白……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季元白淡淡道:“我原就不是好人,隻是你站在阿然身後,不曾有幸見過我的真麵目罷了。安馨兒,你所謂的愛,讓我惡心。”
山穀中的慘叫一聲接著一聲,由咒罵變為哀求,由求生,變為求死。
“……然然救我,然然……救救姐姐……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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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幽暗地縫中,有人低低的咳著血:“鳳非鳳,我自認對你已經足夠縱容,就為了區區幾個築基期的凡人,你就要趕儘殺絕?”
少年燃起火焰,照亮一方天地,也照亮那張平靜無波的臉:“殺人者,人恒殺之,你可以滿不在乎的殺人,我自然也能殺你。人生來平等,性命無有尊卑,褚無儘,如你這等人,臨死之際,竟也會說這些廢話?”
“性命無有尊卑……”褚無儘哈哈大笑,笑到咳血:“鳳非鳳,你也是修真中人,這話,你也信?”
少年默然片刻,道:“但是有人信。既然他信,我便不能辜負。”
褚無儘大笑,笑到渾身癱軟,笑到眼淚都出來了:“我一世英雄,當年死在我手裡的高手何止千萬,如今竟因間接害死幾個築基期弟子,被人追殺到死……好玩,哈哈哈哈,當真是好玩……咳咳……
“……我隱忍數百年,連出去報仇的機會都沒有等到……隻因為隨手弄死了幾個築基期弟子……哈哈哈哈哈……可笑……哈哈哈哈……可笑……”
聲音漸漸低無。
待確認眼前的人已經失去生機,少年轉身離去,彎腰出了地縫,轉身一掌拍在石壁上,看著碎石落下將地縫掩埋。
“換了年輕那會兒,我或許會等到十年後,再同你公平一戰……”少年道:“安心去吧。”
又道:“梧桐前輩,多謝了!”
“叫爺爺!真不可愛。”
少年笑了,從善如流:“梧桐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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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世紀,柔軟大床上的少年已陷入熟睡,全然不知在他的意識深處,有某個存在輕輕歎了口氣。
【啟動深沉休眠模式。】
【——請設置喚醒方式】
【口令:係統,在嗎?】
也許那一個安然,更適合做我的宿主,但是我想要的,隻有你啊。
我知道你不是不喜歡,你隻是還沒有準備好,而我,已經不忍心再這樣逼你長大。
所以,儘情享受真正屬於你的人生吧。
要是想我了,就叫我一聲。
【係統,在嗎?】
【……在的。】
一直都在。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