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大元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擼了把臉,慢慢的說話:
“唉,生什麼病啊,生窮人生不起的病!先開始呢,你二表兄隻是傷風咳嗽發熱,後來一直不好,那就隻好去醫院看,看了好多錢呀,還都是借的,醫生說是心肌炎!
唉,那麼讀書不能好好讀,三天兩頭生病,出工不大出,三天兩頭累著了,好不容易到年紀大點,倒好一點了,可是……他這個情況,近的人家都知道啊,怎麼和人家去攀親呢?那還不是要彩禮多一點,走的遠一點,去求娶一個回來?
唉!誰知道,路一遠,不知道人家底細,這求回來一個女人……也是個病貓子,有哮喘病!幾次差點死了,動不動就要送衛生院!
這個事情,之前媒人不說,我們打聽也沒打聽出來!唉,但是……細娘娶到了我家裡了,我們怎麼辦?又不好把人家給送回去,那不是要鬨出人命啊?
你舅媽就說,總是還要顧惜到你的幾個表姐,要是我們鬨的太難看,今後你表姐不好和人家議親,那麼隻能吃死貓,認了!就這樣,已經兩個病人!
還有你最小的表弟,羊角風,時不時的要發一發。先開始我們還有點怕,到後來,都看習慣了,他發,我們也隻好看看,給他搬去床上睡,要等有了錢,才好送他去醫院或者請赤腳醫生來臨時打一針,現在發的頻繁了,我們就……更加心腸硬了,要不然,還能怎麼樣呢?”
項大元抖了抖手,像要抖掉這些事情似的,無奈極了。
他又重重歎了口氣,說:
“這家裡有三個病人,我和你舅媽隻好爬死爬活的做,我還去出生產隊裡的大工,我搖船出去,這樣連日連夜的出門,工分能高一點。
那麼,平時做地裡活的人還能有點休息日子,我搖船出去,就連休息日子都沒有。可就算爬死爬活的做,一年到頭的工分,扣掉了給他們看病的錢,非但多不到,還要倒欠生產隊!
你表兄表姐幾個結婚,我們都沒有辦酒席,辦不起啊。鄉鄰來吃酒席,不過給幾個蛋,我們真的辦不起,算了,所以我也沒有來你們這邊說,唉,小珍,這日子,真的苦,苦的舅舅……都沒有做個好舅舅。”
項大元吸了吸鼻子,拿大手擼了一把臉,深沉的眼睛繼續望著遠處,整個人都是無奈和哀傷。
秦凝靠在門邊,呼了口氣,說:“那,現在呢,家裡還有什麼人?”
項大元依然望遠處,沒回頭,緩緩的說:
“唉,家裡一窮,攀親也攀不到好的,拖累幾個孩子也跟著窮。你娘嫁的時候,你外公外婆還能置辦好嫁妝,到了我手裡,兩個孩子一生病,家裡卻一年不如一年。
你大表姐就嫁在村裡,不過平常人家,為的是能回娘家搭把手。你二表哥和你二表嫂呢……我也不指望他們有小囡,說實話,生了小囡,還不是我和你舅媽養?他們夫妻兩個生病我們已經很辛苦了,要是再去幫他們養小囡,我們就要死了。
你三表姐,嫁的遠一些,一年也不見人影。四表姐今年定了親,我們想招女婿,畢竟你二表兄和你表弟這個情況,今後不一定有子嗣,那麼隻好指望你四表姐了。
但家裡這個情況,招女婿也不好招,就招了個低鄉人,人是老實的,就是你四表姐實在不喜歡。
可不喜歡有什麼辦法呢?為了這個家,你四表姐也隻好認了。現在相互走一走通,再兩年就結婚了,可結婚的錢都不知道在哪兒呢!
還有麼,就是你小表弟這個有羊角風的了,既不能讀書也不能出工,隻好在家裡看看雞和鴨。唉!”
秦凝聽著他緩緩的話語,仿佛看見一副貧窮農家日夜辛苦勞作,最終卻敗給病痛的畫麵,她心裡也不好受起來。
她回轉身進了灶間,一會兒出來,遞給項大元一個布口袋,裡頭裝了一塊鹹肉和一塊鹹魚,還有好些蘋果和蜜桔。
秦凝說:“這些,你拿回去。不是給你的,給幾個兄弟姐妹們嘗嘗的。”
“不不!小珍,我不要。你在彆人家,要隨和些,你娘不在家,不要隨便給人東西,你好好過日子啊,我走了。”
項大元站起來就走,微彎的背一個勁的往前衝,是真不要。
秦凝跑起來,好不容易追上他,把布口袋塞在他懷裡:“說了不是給你的!你拿著吧,我娘對我好,這些東西我可以作主的。”
項大元捧住袋子,猶豫了好久,是那種需要但不敢要的猶豫。
最後,他眼睛深沉的看住秦凝,嘴抿了好幾抿,說:
“小珍,你……你現在的娘對你好,你就好好和她商量。婚姻大事,不要魯莽,李雪花家的事,你和你現在的娘好好想想,好好打聽仔細清楚人家,才好攀親,千萬不要急。
舅舅幫不上忙,但總歸是向著你的,我是已經跟李雪花表態,我作為舅舅,沒本事照顧你,你要定親結婚,那是你的事,不用來請我的!但……要是你真有定親的那一日……記得跟舅舅說一聲,啊?”
秦凝深吸了一口氣,沒多解釋,說:“好。等我有空了,我也去你那邊看看兄弟姐妹。”
“哎!小珍,你,你不怪舅舅沒顧你就好。”
項大元應著,又吸了吸鼻子。
秦凝擺擺手:“算了。以前的事,不說了,我現在很好。我進去了,你走吧。”
“好,小珍,那,我……老著臉皮拿你這好些東西,謝謝你。”
“我現在不叫小珍了,我叫秦凝。”
“秦……凝?哦,好,那麼,小凝,我走了啊。”
“嗯。”
項大元扯開嘴角略笑了笑,黝黑的臉上滿是皺紋,比不笑還要老。
秦凝也對他扯了扯嘴角,轉身進了院子。
等秦阿南回來,秦凝就把項大元來過的事說了。
秦阿南歎氣:
“唉,現在這種年景,最要不得的就是生病。家裡有三個病人,嘖嘖嘖,怪不得這麼些年,人影子也不見他來看看你。囡,那你也不要怪他,那種日子,確實是不容易的。”
秦凝苦笑:“我沒怪他。況且他挺識相的,沒說幫袁誌忠啥的說媒,我心裡還挺高興的,我最不喜歡人家跟我講定親結婚什麼的了!”
秦阿南就用很幽怨的眼神看著她,嘴抿抿,不敢隨便說話了。
秦凝暗笑,儘力又說些彆的事來把話題引開,過了好幾天,秦阿南才漸漸的把定親攀親什麼的話題拋開。
可是,到了五月中的一個晚上,秦凝吃過晚飯,出去院牆外關雞舍,卻見三麻娘子匆匆的從不遠處走過來,臉上掛著一種很難用語言形容的曖昧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