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要傷害過她的人,通通付出應有的代價。
【二更】
建康宮,式乾殿,一室燈影掩映,帝後對太子帶回的消息始料未及。
“這是何意?還?還什麼?”
此事給庾靈鴻的衝擊過大,她姣麗的麵孔因表情過於用力,顯出幾分刻薄之相,指著地上的那攤布,心肝發顫。
“這些年杜氏代唐家向宮中進獻之物,都是他主動為之,公心為表對天家敬愛,私心卻是想讓纓丫頭過得舒心些,說到底,為的都是他家小主子,難不成還是皇宮主動索要的?那宗室成了什麼?照這絹上所列,倒是半個內庫都成他們唐家的了!豈有此理,此為大不敬!又非坊間糴米買菜,一筆一筆記算得如此清楚,難說是否早有預謀!”
李豫背手立在百寶閣旁,久久未語。不防一轉眼,將格子上好幾件精巧的器玩與那絹布上所列的名目對上了號,沉晦地收回視線。
他問太子:“阿纓還說了什麼?”
李景煥將牙關咬得腮骨棱起,再無力地放開,啞聲道:“說五日之後,若不歸還,便去找……白馬寺的抄經生。”
帝後二人俱是一驚。
庾氏聲音都抖起來:“她要乾什麼,她敢威脅宗室?難不成她是個債主,宮裡不還東西,她便要將‘賬單’廣而告之惹天下人取笑嗎?”
“陛下,”庾氏怒其不恭地轉向皇帝,神色哀婉,“這丫頭不成了……臣妾有罪,多年來細心教養培育她,憐她孤弱,怕她受屈,不成想寵著護著到頭卻養出一頭白眼狼。妾懇請陛下下旨,這便派人將傅簪纓帶回皇宮,以免事態擴大,皇家顏麵有失。”
“不可強行召人。”李景煥反應過來,“母後,她隻是一時……神智有失。”
庾靈鴻怒道:“吾兒還心向此外向女?”
“夠了!”李豫沉沉打斷庾氏的聒噪,褪下腕上的黃檀珠串撚動靜心,思索應對。
下一刻,皇帝又驀然想起,這串已經用慣的手持也是簪纓進獻的,頓時憋悶不已,本想撂在一邊,指腹摩挲到溫潤的觸感,重又帶回腕上。
“太子,阿纓當時說話時,大司馬可也在場?”
李景煥一聽此人,目光便沉了下去,“在馬車中,不曾露麵。”
庾氏覘察皇帝的神情,捏起嗓子怯聲問:“陛下的意思,是大司馬在後頭攛掇纓丫頭如此?”
皇帝此時卻不吃她枕邊風這一套了,輕哼道:“他但能硬來,何屑於此。子童夜寢於室,豈不知之?”
庾氏當即想起了寢宮朱柱上那道二尺槍痕。
這是她此生中最大的一道恥辱。
而陛下脫口便揭她的短處,顯然是已經動怒,不顧情麵,將這攤子事怨怪在她頭上了。
庾靈鴻悲從中來,她這些年為皇帝生兒育女,兢兢業業管理後宮,卻猶不及那個已死的人嗎,連她胞弟如此狂逆不馴,陛下也能容忍,反觀自己的兄長幼弟,而今屍骨安在?
可庾氏不能表露出分毫對陛下的不滿,甚至不能有委屈。
她勉力彎起失色的唇瓣,“陛下說得是。纓娘子之事……請陛下放心,她到底在臣妾膝下長到十五歲,臣妾定在五日之內妥善解決,必不使宗室蒙羞。”
皇帝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擺擺手,“退安吧。”
庾氏道是,忍氣與太子退出中齋。
才出殿門,便聽背後響起黃門侍郎的聲音:“擺駕毓寧宮!”
庾氏腳下一崴,險些跌倒,幸被太子扶住。
她反手扯住兒子的衣袖,夜色掩住了她的臉色,看不出是氣是恐,然而那把聲音,卻是真切地咬牙切齒起來:“同母後回殿裡好生說一說,那丫頭當時還說了什麼?她是給你養的,你要振夫綱,要想法子把她籠絡住!”
李景煥卻搖頭說不,“我這便回去整理她的東西,她既要,我便還。還儘了,孤再向她討要,這些年我待她的心意,她又拿什麼還?”
說罷徑自回了東宮。
庾氏聽見這賭氣的話,氣上加氣,回到顯陽宮,連摔幾隻杯盞,還不慎折斷了精心保養的指甲。
這在端莊雅惠的皇後娘娘身上是極其罕見的,陸媼忙摻住皇後,“娘娘萬莫氣壞了身子。”
庾氏不知是想到皇帝去了梁妃那個狐媚那兒,還是憤於被養熟的狗崽子咬了一口,既懣怒又不解:
“為了個傅妝雪,就至於鬨到這地步?眼大心空不懂事的東西,她難道以為她進了東宮,此後太子身邊就不能有彆人了?混賬!”
陸媼小心翼翼地看了皇後娘娘一眼,斟酌著言辭:“娘娘,會不會傅娘子記起了小時候的事……”
庾氏神色一僵,擺開陸媼的手,斥道:“她五歲前都不記事,能想起什麼!
隨即問道:“差你徹查玉燭殿的仆婢,有何發現?”
陸媼便不敢再提那件事,答道:“回娘娘,皆查過了,都說在及笄宴前傅娘子並無異樣。除了有時她與春堇獨自在內室裡說話,因傅娘子素來倚重她,旁人也未留意。”
“春堇,也是個吃裡扒外的賤婢!”
庾氏罵了一聲,眸子裡精光熠爍,“她想要回賤婢的奴契,想得美!去,傳本宮密諭給傅家老夫人,令她想法子給傅簪纓施壓,讓她家孫女收回這些幺蛾子心思,否則,傅容的死後哀榮,就彆想要了!”
庾氏的近侍女官蒹葭輕道:“娘娘,婢子聽說那傅娘子已與傅家決裂,傅老夫人之言,她當真會聽?”
“一個孝字壓死人。”庾氏刮磨著小拇指指甲的斷麵,唇邊浮現一抹陰惻的冷笑,“前年不是出過一樁陸氏五娘因不敬後母,被一句‘忤逆親長’逼到懸梁的事麼。纓丫頭,嗬,已對未來夫主不貞,又對君主不忠,若再敢對嫡親祖母不孝,縱她有衛家豎子做靠山,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了她,本宮看她還怎樣活。”
“娘娘。”
這邊才吩咐下去,大長秋自殿外進來,繞過滿地的碎瓷片,近前低稟:“太醫院的醫丞方去看過郗太妃,說老太妃若再不進飲食,怕是……不好。”
庾氏眉心複又擰緊,“徽郡王妃不是進宮侍疾了嗎?”
這郗太妃膝下獨子便是蜀中王李境,當年,先帝曾有意立李境為太子,受世家王氏百般阻撓。
後李境見朝臣因立儲之爭而結黨伐異,不顧民生,主動請旨離開建康,放棄儲位,入了蜀城為大晉戍守西邊門戶,這才有了當今的上位。
如此過了近二十載安穩歲月,蜀王在長子李容芝長到十五歲時,將其送入京城,名為請皇帝為子侄賜婚,實則卻是質子表忠的意思。陛下感念其忠心,便封李容芝為徽郡王,其所娶王妃,是江東豪族義興周氏之女。
蜀王父子皆是純孝之人,如若郗太妃真在宮中出事,且非壽終正寢,而是無病無災地餓死,便茲事體大了。
佘公公回說郡王妃去了也不成,往日都是傅小娘子去服侍,太妃娘娘神誌不清,隻找傅娘子。
庾皇後聽後又想砸盞子了,這一個兩個的,也不知被那丫頭灌了什麼迷魂湯,都把她當成一塊香餑餑。無法,隻得捺下火氣,親去太妃苑走一遭。
這一夜,是沒個消停了。
*
西山行宮,南殿閣中。
衛覦聽到那句“斷腕”,略一沉默,也未責她胡言,緩徐聲道:“暴虎馮河,有勇無智。既存斷腕之心,對宮中會做何反應,可有預判?”
“有。”
簪纓的側顏在紅燭映照下胭若桃花色,繃著小臉嚴肅道:“往最壞處想,明的,召我入宮覲見,然後將我扣留。我自不會去,難道宮裡會派兵來圍剿西山行宮?又或以抗旨之罪殺我頭?這兩者,都是將事情鬨大的路數,比我抄經生的法子還快些,皇家在我身上,說到底求的是財,投鼠忌器,理應不會大肆張揚,公然處置此事。
“若來暗的,最壞不過殺我滅口。我一條命無足輕重,可唐家還有千千萬萬的掌櫃,牙行,夥計,他們總堵不住悠悠眾口,到頭來是宗室失道,受人話柄。”
衛覦落睫,指節捏得畢剝一聲。
他聽得出來,簪纓慮事尚有稚嫩之處,卻已是在儘力思考了。然而一個看起來乖巧無害的小女娘,究竟經曆過何事,才會讓她在權衡時,首先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他家阿奴不該是這樣的。
“重說那句話。”
聲音不重,還帶著刻意放柔的稠緩尾音,簪纓卻依舊感到案幾對麵的人有些不高興了。
她以為自己說了什麼蠢話,連忙從頭到尾細篩一遍,有些不確定,又想了一遍,才覷著眸色改口道:“我、我一條命很貴重,身後有唐家做依靠,宮裡不敢亂來——哦,還有小舅舅,小舅舅會保護阿傅。”
一記並不怎麼高明的拍馬,令衛覦目色由翳轉睛,沒脾氣地笑了一聲。
簪纓呆呆道:“小舅舅笑了。”
她叫得倒順口。
衛覦聽著也順耳,無奈道:“我又非木頭人。”
說著,他將南殿那邊送來的桂花點心往小囡麵前推了推,“阿奴,任何時候都記住一點,命在,機會才在。”
他墨色的眸海中凶氣微蕩,立即低頭斂住,輕如自語:“天道本不公,想爭,隻能用最硬的一條命去爭。”
沙場之人,開口便有蹀血之氣,這本不是說給閨閣女兒的話,簪纓卻聽得津津有味,縮回摸糕餅的手點頭,“阿傅受教,謹記於心。”
她是選錯過一回的人,最知生命至上的道理。
衛覦麵色複又和緩,拈起一枚花瓣形的糕點遞去。簪纓雙手捧攏接過,醞釀了一陣,奓著膽子道:“但是這件事,我想自己來,不想假手於人。小舅舅,可以嗎?”
衛覦不答可不可以,理了理袖擺,懶聲反問,“不用我,用王家?”
簪纓口中含糊一噎,對於小舅舅能輕易看透她心中所想的本事,幾乎要漸漸習慣了,說是的,“聽說王氏與庾氏有舊怨。”
衛覦問:“那你可知王庾為何結怨?”
簪纓道:“因王家不願太子臨政。”
衛覦又問:“王家為何不願太子臨政?”
簪纓:“因為他們夙有舊怨……”
說到這裡,她自己也覺不像話了,微微挺直身板,“舅舅教我。”
衛覦望著她求知若渴的模樣,淡笑,隨口揀幾句與她聽:“王氏,世世相國,代代公卿,一言可左右政局。你可知不止南朝有王氏,北朝魏國的丞相也姓王,二者同出一族,可攀得上堂親。隻因當年南渡時,大半王氏族人渡了淮河,剩下幾支留在了禍亂的洛陽,卻也憑自身的士族威望,在亂世紮穩根基。北魏拓跋氏,本胡人,欲習中原風俗文化,欲統治羈留北方的大批漢人不生異心,便要用漢人的名門世家。民間有句話,王與帝,共天下,由來於此。”
從未有人與簪纓講過這些,她想起前世李景煥登基後的那場大亂,不由認真聆聽。
“所謂世家隙怨,利益相左耳。王氏不願太子臨政,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你。”
簪纓正努力消化著方才之言,聞言微微吃驚:“我?”
衛覦點頭,“太子母家無勢,但他有你,有唐家的財勢。唐家經營遍布三吳與荊豫湘淮幾州,遠達北朝,唐氏麾下之人呢,三教九流,盤根錯節,混雜其中。從大晉立朝伊始,便一直是士人統治寒人,貴族淩駕平民,可一旦太子登庸,利用唐氏的財富與人脈衝擊世家門閥,對於百年世族而言,便是場本末倒置的災難。他們無法想象,也無法理解,有寒士崛起反過來打壓世家的那一日,所以如臨大敵,用儘一切辦法也要防範這一日的到來。”
他的這番言論,如同在簪纓狹窄的世界裡破開了一扇窗,簪纓震驚於階級傾軋的複雜,也透過這扇窗,第一次窺見了幾縷若隱若現的遠光。
她如今對此卻還不甚了了。
簪纓一邊琢磨一邊細聲道:“所以我退婚,王家樂見其成。此後太子再無助力,王家便不必再將太子視為威脅……所以我與宮中之後如何拉扯,王氏都會袖手旁觀?”
“‘平流進取,坐致公卿’,是王氏家訓。”衛覦慢慢地告訴她,“王氏不會甘冒無用的風險,也不會放棄隱含的機會。你想利用王家,提防王家反過來用你。”
簪纓心中一凜,又有些警覺,又有些迷糊。
她仿佛還未意識到,脫離宮廷,獨自接掌唐氏的自己,即將成為京城裡最大的一塊肥肉。
見女孩兒思索得眉頭緊鎖,衛覦又道:“其實用王家不是無法,你——”
“小舅舅先彆說。”簪纓抬起眸子撞上他的口風,聲音誠懇,“讓我自己想一想。待我想不出,再來請教。”
她語氣有些緊張,好像衛覦是學堂裡的先生,給她布下了一道無形而重大的課業,足以引起她認真對待。
衛覦與那雙眼眸對視,慢慢道聲好。
“夜深了,送你回去休息。明日再想,都不急在一時。”
簪纓本沒覺得困倦,經此一提,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卻搖頭說不,托著掌心撐起軟軟的麵頰,“我不困,小舅舅,你講得真好……能再給我說說我阿父阿母的事麼,他們的性情,都是怎樣的?我小時候聽說,唔……”
女孩想到一事,不好意思地頓了頓,捂著嘴壓低聲:“阿父當初是被我阿母一眼看上,搶了去的,小舅舅,真的嗎?”
她一到衛覦麵前,便好像全無隱瞞,這種換作他人決不可能吐露的話語,對他說起,卻似乎是不礙的。
古人有一句白首如新,傾蓋如故的話,也許她與李景煥正是前者,而與衛家小舅舅,卻是後者吧。
衛覦看著她這倉鼠模樣,失笑,“你都是聽誰嚼的這些舌……”
對麵人影一晃,簪纓耷著頭直墜了下去。
衛覦眼疾手快地伸手,掌心隔在少女的臉頰與木案之間。
帶著溫熱的柔膩觸感,在他掌中化開,生繭之處,微微發癢。
“阿奴?”
簪纓無應聲,不一時,傳來勻靜的呼吸聲。她竟就如此睡著了。
衛覦靜了靜,看著女孩在燈下天真沒有防備的睡顏,沒多猶豫,右掌托著她的腦袋不動,左手撐案一躍過去,就勢輕攬簪纓入懷,抱她起身,出殿送往蘊珠閣。
候在門外的春堇見狀嚇了一跳,看看小娘子是睡著了,才明白過來,連忙跟上。
簪纓在輕微的顛動中猶是閉著眼,是當真困狠了,迷蒙地囈了囈:“小舅舅……”
回應她的是一道嗓音低低的安撫:“在呢,睡吧。”
*
月上中天,有人睡得著,便有人睡不著。
傅府中,傅老夫人上午時聽說阿雪竟獨自一個出了門,氣的罵了一圈孫女屋裡的女使不中用,一直等到天擦黑,卻隻等回傅驍一人。
一問之下,傅驍的臉色比她娘還難看,“大司馬下令讓二娘徒步回府,則安固執,非要陪著她走。”
傅老夫人不可思議地看著二兒子,“那你便獨自乘車回來,拋下他們不管了?大司馬……他又管的哪路閒事?”
傅驍跌掌長歎:“母親,你到現下還不明白嗎?阿纓出走,如今傅家得罪的是大司馬公。今日衛公要給阿纓撐腰,給咱們傅家臉色瞧了。”
他回來的路上就想明白了,“明日,我便將傅妝雪送到莊子上去。都說積善之家恩澤子孫,我傅府多年來太太平平,隻這小女娘一上門,如今鬨得家不成家,一團亂麻……”
傅老夫人不乾了,把眼睛一瞪,“你敢!那是你大哥的骨血,你便看在那張臉上,能忍心苛待她嗎?”
她將所有事一股腦歸結在傅簪纓身上,拄杖冷哼:“那丫頭,和她娘一樣不是個省事的!彆看她如今翅膀硬了,有靠山了,卻彆忘了她父親三郎的名籍,還在傅氏族譜上。她要斷絕血緣,好啊,那就連同三郎一並除名吧!老身倒要看她擔不擔得起悖逆不孝,令亡父魂靈無祖蔭可歸,無香火可享的名聲!”
傅驍嚇了一大跳,都不知母親哪根筋搭錯,居然想得出這種主意。
果真老人家隔輩親起來,是不講道理的嗎?可傅家已經擔不起風波,也再丟不起人了。
他慌忙勸阻:“娘,您彆鬨了。”
傅老夫人根本不聽兒子的話,陰鷙著雙目,撇唇道:“明日,便讓你媳婦去行宮找那丫頭,先透一透口風。彆生養不出我傅家孫,還整日沒事人一般,常年龜縮在屋裡,乾吃糧不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