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氏的話才說一半,主殿寢室之中忽然傳來一個婢子驚嚇的叫聲。
那道尖脆之音幾乎衝破人耳,連庾氏在清涼閣聽了都頭皮發麻,變色詢問何事。
很快便有女使匆匆來告:“娘娘,是衛、衛大司馬派兵徑入娘娘內寢,去找那紅柱上的槍痕。婢子乍見外男,是以驚叫……”
“豎子欺人太甚!”庾氏連他何時進宮都不知道,聞聽此事,忍無可忍,拍案起身道,“他何在?速命禁衛軍攔下押至陛下麵前,本宮乃一朝國母,顏麵豈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辱及!”
女使頭垂至胸,聲如蚊蚋:“那兵衛看了一眼抱柱後,旁若無人便離去了,大司馬……亦已不在宮中,仿佛正是從太極殿離開的。”
庾氏身子晃了一晃。
大長秋佘信忙矮身摻住主子,“娘娘保重啊,奴才這就去請陛下做主。”
“不。”庾氏反而攔住他,臉上血色儘失,從怒火高張到眼神空洞,不過瞬間而已。
她透過青瑣窗看向閣子外的綠柳紅花,似哀似悲地涼笑幾聲:“陛下不會管,他管不了,也不想管……從十年前起,他便不管。他心裡一直記著那個人。本宮、庾氏一族,在陛下眼中,位於何地啊……”
蒹葭聞皇後的言語之中竟似有對陛下怨懟之意,忙上前扶她,“娘娘,您累了吧。”
庾氏擺開女官的手,閉了閉目,聲音森冷:“傅家有動作了嗎?提醒他們,傅氏是東宮這條藤上的一根草,想想他家大爺的哀榮,再想想他家近百年的門楣,剩下的時間可不多了。”
*
外頭鬨得烏煙瘴氣,太子在東宮把門一關,自成一局。
李景煥沉默地將一樣樣東西,收進一口口黑漆箱子裡,滿了一箱,便親自上一把鎖。
李薦在一旁,看著殿下唇上的那層青髭十分心疼,勸道:“殿下,不如再去哄哄傅娘子吧,您瞧這些,件件都是殿下與傅娘子情意的證明。傅娘子心腸最軟,不會當真舍得的。”
李景煥不理,眼眸黑得如同還沒有從前一個夜裡醒來。
不整理不知道,原來這些年,傅簪纓送了這樣多的物件給他。
他喜歡名帖字畫,東宮大半的名家手跡便都來自於她的饋贈。
那些他攜去參加詩會雅集,單拿出一卷便足以引起那些書癡畫癡的世家子爭相傳閱,奮筆臨摹,豔羨不已之物,她抱著送至他麵前時,卻不過視之尋常。她隻會笑著說,“景煥哥哥喜歡這個吧,我托人尋來都送給你。”
在他眼裡,名帖風雅貴重,金鉤鐵畫中藏著幾朝風流、幾代名士如雲舒卷去留的蹤跡,不可用金錢來衡量,而是一種心靈美感的享受。
而在她眼裡,他笑一笑,便是她的享受了。
李景煥仔細地想,那些雅集宴會,他好像一次都沒有帶她去過。
因為母後說宮外魚龍混雜,她又愛病,總怕她外出被衝撞著,便一直像嬌花一樣摟在懷裡嗬護著。她也過於聽話。有一次他有心逗她,說偷偷帶她出去玩兒,結果阿纓咬著唇想了又想,最終還是止步在宮門之前。
所以他笑話她膽小。
除了碑拓字帖,他慣用駝骨狼毫,唐記積年貢進東宮的毫筆,便如小林般插滿了整整一海缸。
他嫌左春坊的製衣太軟,喜穿硬絲綢衣,唐記旗下的綢緞行便單開一個織廠,采用特殊的工藝專供他的內外襴衣,數年如一日。
這些都是已經用舊的,還有那些用沒了的,如澄香堂的好墨、被他賞給侍讀的佳硯、獨家秘方糅合的香丸,事無巨細,難以勝數。
“都按價折給她。筆換成新的,衣折成綢緞,孤一樣也不會欠她。”
李景煥屈膝坐在環繞身周的黑色大箱子中間,嗓音嘶啞道。
她憑什麼瞧不起他,他是皇儲,是太子,是將來要站在這江山頂峰的人物!而她,是要與他並肩立在那裡,是要與他同享尊榮的人,這件事,他們兩個從很小就都知道了,不是嗎。
他尊貴已極,她憑什麼說,瞧不起他。
李景煥手心狠狠一捏,卻觸及一片柔軟的質感。
他低下布著紅血絲的眼睛,看見自己手心裡,躺著一枚精致的石榴紗紅絛金絲香囊。
繡的是鴛鴦。
他手邊一隻從東宮府庫裡搬來的檀木小箱篋敞開了蓋子,裡麵裝的,全是香囊。
各種香囊。
都是阿纓這些年親手繡給他的。
那匹絹布清單李景煥從頭到尾看過三遍,他記得許多細碎東西都是隻記其數,未分種類,卻唯有這箱子香囊荷包,每一隻的用線繡圖,在賬單上都有注腳。
阿纓的記心並不出眾,也不可能從很早之前開始,便打算著與他算賬,那麼隻能是因為,她繡的每一枚香囊都分外用心,所以一針一線,時隔經年,她都記得。
如今她絕情地要把這些刻骨銘心通通討回。
李景煥不屑哼笑,咬著牙將那檀箱往黑漆箱子裡扔,手抬到一半,又驀地收攏回懷,抱緊,斂壓著紅而偏狂的鳳眸道:“去繡坊司挑最好的香囊,按雙倍數量賠給她!這箱不許動,這是我的。”
傅簪纓為什麼不來看看,這箱子裡的荷包大半都是新的,連綴絛都未起毛邊。他對她的心意,何嘗不珍視了,他從沒有把她親手做的東西賞過旁人,甚至怕在外頭掉了,往往帶上三兩日,就摘下來好好地存起來。
他何嘗這樣待過彆人,傅簪纓這些年又何嘗對彆人像對他這麼用心過?那麼,她怎麼就不能繼續心悅他呢?
李薦見太子神色落拓,原本的英風朗氣也跟沒了神魂支撐似的,渾身上下隻有一張嘴硬,再三歎息:“殿下啊,請聽奴才一言吧,小娘子都是要溫柔小意哄著才好的,您便再去哄一哄吧。”
“孤不哄!”
李景煥俊目中露出怒色,將懷裡的小箱仔細封攏,站起身抱到內室,小心地收在秘格中。
他要還!通通地還給傅簪纓,然後再一日一日地送她喜歡之物,反過來要她欠著他!這樣她才能知道他的好,知道自己的決定草率,然後回心轉意。
她喜歡之物、她喜歡……
李景煥坐在榻上,扣著腰帶上的螭龍玉細細思量,頭皮傳來針紮似的一點輕微痛意,想來想去,竟是想不到傅簪纓所喜之物。
她好像沒有任何愛好。
她喜吃甜食,目的更多卻是品嘗味道記下配方,好如法炮製做出來給他吃……
她喜歡練字,卻是為了提高情趣的風雅,好方便幫他尋找古帖……
她平日愛看的書,左右翻不過孔孟四章、孝經女則,這些無趣規條她總也看不夠,卻說是擔心母後抽查……
那麼傅簪纓自己,喜歡什麼呢?
兩側太陽穴上突起一陣刺痛,打斷了李景煥的思索,那疼痛突如其來,仿佛是有人拿著粗粗的尖錐,狠狠往他的肉裡紮。
李景煥從來不犯頭疼的毛病,這一下子,險些把他疼暈。他弓身掐著額角,猛地,一片火光閃電般劃亮他眼底。
這一次,他看清了火光中那所宮苑的輪廓,燃燒的楣上匾額,赫然是“金匱書閣”四個字。
濃烈騰起的黑煙裡,一道纖弱的身影在門口徘徊受阻,逃不出來。李景煥望見那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急得大喝一聲。
“快救人,救阿雪!”
“殿下!”李薦聽見內室裡的低喊聲,連忙進來。
李景煥被這一聲驚醒,抬目四望,隻見自己仍在東宮,眼前一片平靜,哪裡來的火光,哪裡又有受困的簪纓?
可他的臉依舊像宣紙一樣白,頭痛還在持續,額頭如同浸過涼水一樣掛滿了豆大的汗珠。
他明明沒有經曆過那些事,為何卻比記憶還要逼真……
方才那一瞬,他甚至真的聞到了木頭燒焦的味道。
最讓李景煥心驚的是,他怎麼會喊出傅妝雪的名字。
那明明是阿纓,就算隻是一場夢魅,他豈可能喊出他人姓名,豈可能不去救她。
李景煥嗓聲發著抖:“去西苑金匱書閣、去看看是否走水……”
李薦不明所以,但見太子殿下神色有異,聲音咬得異常鄭重,連忙稱諾而去。
這一去一回,便用了兩盞茶的工夫。西苑的書閣中皆為竹簡紙書,不消多說,平日自有小黃門專門巡視以防走水。李薦過去後,將前苑後苑、書樓閣間挨次檢查一遍,並未發現什麼問題,便回東宮複命。
“殿下,奴才去看了,書閣一切如……”
李薦進到寢宮,那榻上卻無太子的身影,李薦疑惑四望。
當他目光下掃,陡地看見一道玄色的身影倒在榻下的腳踏處,躬身蜷縮,兩手死死抱著腦袋,汗流濕背,低呻不止。
短短一刻間,太子頭疼欲裂,如遭雷殛。
西山行宮,簪纓悠閒地打了個哈欠。
休養兩日後,風寒痊愈的少女披著件銀絲水紋的輕容紗衫褙子,和春堇在廊子上散步。看著滿目夏光明媚,她心情舒暢,倩然彎唇。
“隻剩三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