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是容易的事麼,唐氏也不是傻的,能看不出其中根底?傅簪纓連一國儲君都看不上,又能看上太子的表弟了?
再說,大司馬還在京裡杵著呢。
小庾氏是真怕那尊佛啊,想當初,他一十五歲少年,手裡既沒兵又沒權,就能硬生生將庾氏滿門逼入絕境,她夫君為此,丟了爵位,還險些與她離絕!
而如今,他本事大漲,是既有兵、又有權、又有通天的脾氣。聽說為了讓病中的傅娘子吃上一口冰盞子,他親自下樓玄,一騎奔西市,領兵十萬的大將軍踏了雞毛蒜皮的凡俗地,那得是把人護成了什麼樣?
就這,小庾氏哪裡還敢肖想有的沒的,嫌她兒命太長嗎?
庾氏冷冷道:“往日求本宮辦事時滿口殷勤,而今不過略提一提,又未定下,你便左推右托起來。初一,王家在樂遊苑辦宴,便令阿愉兄妹同去,隻是叫阿愉先認一認那丫頭,心中存個形影,那衛家豎子就能吃了你不成?”
這般語氣,明顯已是動怒了。小庾氏不敢再辯駁,卻是腹誹:往常為著一個傅簪纓,防外男防得洪水猛獸一般,阿愉還是太子殿下的表弟呢,七歲後就沒見過那丫頭的麵了。現下倒又有說辭。
心中雖不滿,麵上還要關懷太子幾句,“聽說太子的頭疾這幾日又犯了,沒根沒由的,究竟是什麼緣故?”
一提起此事,庾氏便心疼,她若能知道病因,倒還好了,偏偏整座太醫署的人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看著她的煥兒受苦,真比疼在她身上還要難受。
庾皇後疲憊地捏了捏眉心,“你若知曉何處有良醫,便薦進來瞧瞧吧。”
*
消息傳到新蕤園裡,杜掌櫃一聽便警惕起來,提醒小娘子提防庾氏姐妹弄鬼。
簪纓對此心裡有數,點了點頭。卻另想起一事,也須提前提防。
她向杜掌櫃要來一張南朝的堪輿圖,在案上鋪展開。
彆的都可學,可望著那些彎來繞去的曲線,她真是一點也看不明白,隻得問道:“杜伯伯,穎東譙郡在何處?”
杜掌櫃經過這幾日,對於小娘子上進求學的態度已然明了,但聽她脫口便道出一個不曾踏足的地方,仍覺驚奇。
點指,往羊皮地圖上淮水與穎水交界點的正北方一指。
“便是這裡,小娘子何有此問?”
簪纓唔了一聲,不好說是因她前世聽得那場波及半壁江山的流民帥起義,正是從這裡暴發的,避重就輕地抱過狼,揉揉狼柔軟的鬃毛,含糊道:
“煩勞伯伯幫我找人打聽,此地是否有一個叫烏龍與手的人,若有,探聽清楚他的身份底細,家中人口,且讓人好生盯著。”
兩年後皇帝山陵崩,李景煥登基與世家內鬥,正是這個人最先在淮北糾集了一萬多流民,自立為王。因這名字十分特彆,又是春堇的老鄉,所以春堇在蘿芷殿裡念叨過幾次,簪纓才得以記住。
然而更多的細節,她卻不知了,隻能先去找有無此人。
杜掌櫃見小娘子不願說,便不問了,一口應下。簪纓想了想又道:“新安……地圖上可有這個地方嗎?”
杜掌櫃奇道,“那是北朝洛陽的一個縣,小娘子在那裡也有人要找嗎?”
在北朝!簪纓也愣住了,心內咚咚跳了兩下,點頭道:“有。”
“不過尚不知是何人,請杜伯伯派人幫我留意,那個縣裡是否有比較……特彆的人事或新聞。”
說到這裡,她忽然反應過來,“我糊塗了,那裡是北朝……”
她連京城的北門在哪裡都不知道,還異想天開到北朝去打探消息,真當是自己家門口了。
杜掌櫃眨眨眼,“倒是不難,唐寶在那邊經營著馬場,我遣人去遞消息,可為娘子效力。”
他的語氣過於輕描淡寫,就仿佛說的是遣人出門賣兩張索餅,這回輪到簪纓驚訝了,“不難嗎?”
杜掌櫃笑了,“小娘子怕是不知,這南北兩朝最大的蓄牧馬場,是在誰的名下。”
經此一點,簪纓忽便想起,唐氏先祖,以販馬起家。
兩朝最大的馬場,竟是姓唐!
簪纓卻未如杜掌櫃預想的那般,露出好奇或自豪的神情,而是倏地縮緊了手指,左手下意識壓住右臂。
這些遍及南北的產業,都是外祖與阿母留下來的,她卻像個喂一塊飴糖張一回口的孩童,無知地驚奇著,卻不見全貌。
對唐氏了解得越多一分,她便為過去的自己不值一分。然而,眼下卻非沉湎過去的時候,簪纓道了聲好,托杜掌櫃幫她留意這兩處。
關於前世的兵變,她記得的線索也隻有這麼多了。她不知這一世的走向會否和前世一樣,但過去的經曆至少讓她懂得一個道理:懷金過市,必須要有自保之力。
不論是太平還是動亂,唐家富可敵國的巨財都足以引人意動。
前世那個兵臨城下點名索要她的新安王,到底是何人,到底為財,還是為人,是想脅迫她,還是想……救出她,簪纓至今不知。
既然不知,能做的準備自然越多越好。
可準備做完後,人又是止不住想把事情往好的方麵考慮的。
新安王……
小舅舅……
這兩個一直在心裡打彎的念頭忽地串成一條線,簪纓被自己驚了一跳。
她偷偷瞄了杜掌櫃一眼,輕咳一聲,裝模作樣地往鬼畫符似的地圖上掃兩眼,“這個,京口,在哪裡呀?”
杜掌櫃瞧了瞧小娘子撲閃的睫毛,提筆往京城的東北角畫了個圈,“大司馬駐紮的軍府,便在此地。”
簪纓心事被戳破,揪著狼耳朵避開視線,小聲嘟噥:“伯伯你笑什麼?”
“我?我一直就在笑呀。”杜掌櫃往常也不這麼促狹,但小娘子可能不知,她此刻的模樣就像個想偷糖吃的小孩子,讓人特彆想逗一逗。
他學著簪纓的語氣說話,簪纓反而不窘了,清澈的眼神直望著紅筆圈起來的尺寸之地。“大司馬領的兵,真有十萬之多?”
杜掌櫃:“官數是這些,加上麾下的流民帥與傭兵,遠遠不止。”
簪纓便長長舒了口氣。
仿佛聽見大司馬統兵數多,依恃勢眾,是她今日以來聽到的最好一個消息。
但很快,她眼中的光彩又微微黯了,問出那件疑惑許久的事:“第一次見麵,他穿狐裘,伯伯,我小舅舅……受過傷嗎?”
杜掌櫃聽後,也收斂起笑意,“小娘子,不曾聽過那個傳聞嗎?”
簪纓心中忽然生出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
“什麼傳聞?”
——北府衛公,征,染惡疾,每逢既望,經脈寒傷,戾怒無常,生人勿近。近,則嗜血虐殺方止。
既望,便是每月的十六日,每逢既望,便是每到十六他就會發病,一月一次,一年十二次。
簪纓同他在西山行宮上相遇的那晚,正是十六。
簪纓不知自己聽到這句話後,是如何一種心情。她隻以為那日小舅舅是偶爾不適,才會在夏日烤火穿裘,畢竟他第二日便好了,全然與常人無異。
怎會是,每月發作一次。
寒傷。嗜血。虐殺。
“不是的。”她不知是在與誰爭辯,隻知狼在她手下低嗚一聲,是頸毛被揪得疼了。“小舅舅不嗜殺,也不戾怒,他一點都不凶。傳聞不真。”
她便是見證。
杜掌櫃輕歎一聲,大抵隻有小娘子會覺得大司馬“一點也不凶”,不過有一句他是認同的,他也不信這種離譜的傳言。
簪纓緊接著問:“能治麼?”
聲音裡沒了預事規劃的從容,有種沒處依著的惶然。
這卻不是杜掌櫃能夠回答得出來的了。
……
月半中天,屋裡燃著燭。
簪纓和衣枕在枕上,雙臂猶高舉著那張地圖在雙目上方,盯著那個紅圈瞧。
小舅舅為她做了這麼多事,他送她的馬球杆還在牆上掛著,她卻從未了解過小舅舅身染宿疾的痛苦。
有她這樣做甥姪的嗎。
簪纓氣不過地敲了下自己的頭,羊皮圖打下來砸在臉上。她索性翻了個身,支肘趴在榻上,指尖有些憂亂地在柔軟的緞褥上劃弄。
良久反應過來,自己寫的是“覦”字。
是第一次見麵時他告訴她的,覬覦的覦。
覦,筆畫也是十六。
“十六……”
“叫我?”一聲沁著月涼的低語驚破了夜,燭光薰照的屏風上,映出一道嶙峋傲岸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