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的心驀地一跳, 以為自己聽錯,慌忙趿著細舄下榻。
抬眼便見那道比墨還濃的影子映在芰荷屏風上,頎而肅, 長袖底擺猶微微晃動未止。
“小、小舅舅?”
簪纓踩著繡舄窘住, 也不知他是從何處變出來的, 滿腦子隻是自己方才說的那兩字, 必被他聽了去。
還記得他拜訪顧公時,自稱十六,或是小字也未可知, 簪纓由耳到頸,騰地紅透。
“我、我非有意冒撞尊長……”
“無妨, 許你沒大沒小。”
男人聲音低緩, 替那禮數過重的小女娘勻穩氣息, 隔著屏風道:“聽說昨日太子來過, 放心不下, 來看你一眼。你且歇吧,我這便走。”
“小舅舅,”簪纓連忙叫他, 踩著地衣往前蹭了兩步, 又低頭看看自己身上,幸而釵環未卸, 襦裾皆算整潔, 軟聲道,“我還睡不著。”
這是不願讓他走的意思。
白日裡,她才從杜掌櫃那裡聽說了他的傷情,一腹疑雲霧水都堆在那裡,且憂且愁。不期相見, 總得見上一麵、說幾句話才好。
衛覦卻道,“夜深,不合體統。”
簪纓奇怪他為何突然腐板起來,噥噥著:“舅父夜探,不就是來看我麼,這裡再不是皇宮禁苑,我再不是什麼人,想見誰都成,怎麼就不體統……”
誰知衛覦耳力好,這一叨咕,直接道:“我走了。”屏風上的影子隨即消失。
簪纓瀲瀲的大眼睛裡水光一閃,懊惱自己話多,喚一聲小舅舅,趨步追出。
才繞過屏風,卻見衛覦就站在光照不到的門檻內,高大的身影好整以暇,低頭看著她,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簪纓方急得抿住的唇角立刻驚喜上揚。
隨即明白過來,她又繃住小臉,“我不是小孩子了。”
“生氣了嗎?”
衛覦負手歪頭,作樣子往她臉上瞧了一眼。
簪纓將麵上的欣喜藏藏好,說沒有,比手請來客入室。
見立在門邊的春堇神色詫而惶恐,她便知小舅舅不是從正門大張旗鼓來的,否則這時候,杜伯伯早該過來寒暄了。便也不欲驚動眾人,吩咐春堇送來小幾與茶具。
而後,她自己搬了兩副席墊放在敞闊的地板上,扶著衛覦坐在裡側的位置,自己背著門趺坐於對麵。待茶水上齊,她不經意抬眼,視線對上一對薄得驚心的唇,又忙向外道:“將門關上吧。”
春堇依言關上門扉,透過窗紙望著室內燭光,才覺有些不對。
片刻之前,一道蕭蕭黑影如一隻捕食的烏鷲,從挨著高牆而生的冠樹上落下來時,她險些驚叫出聲,隨即看清,來人卻是大司馬。
她不及開口,隻被大司馬一眼掃過,竟戰栗腿軟,不敢發聲。
可這會兒小娘子卻吩咐她關門,如此悶熱的夏夜,有什麼事需得關起門來說?
疑惑的不止春堇一人,寢內,衛覦垂睫瞧著對麵的小女娘將斟好的茶湯奉來,鼻尖沁出晶瑩瑩的一粒汗,問她:“你不熱嗎?”
同一時間簪纓問道:“小舅舅冷不冷?”
衛覦看了眼她的神情,了然,扯動唇角:“我熱。”
簪纓忙又讓春堇將門敞開。
衛覦微籲,倒叩指節在案上輕敲一下,阻止了小孩兒的一通瞎忙。“可是從杜掌櫃那處聽了什麼話?不必放在心上,舅父不礙的。”
簪纓靜了下來。
半晌,詞窮一般低問:“疼麼?”
那輕細的聲音仿佛是害怕聲高一點,便會牽動他體內的傷情。
她什麼都不知道,可擔憂之貌渾不作偽。衛覦眉心輕舒,搖頭。
他今日確實就是來看她一眼的。此前雖決定了放手讓她去闖,雖也知杜掌櫃是個妥當人,雖也將親衛派遣在側,但聽聞東宮豎子猶然糾纏不休,心便不悅。
昨日沒來,是去了江乘顧家,今日入夜無睡意,興之所至,便下山過來瞧一眼。
一眼的事,並不想驚動闔府,誰知一來,便絆住了腳。
還被人當成瓷娃娃似的照料了一遍。
既然她留客,衛覦起身道:“換個位置。”
他讓簪纓坐到裡側去,擦肩之時彎腰抄起一物,拂袖而跽,手中便多了一樣東西,隨意在案上攤開。
“為何畫我京口?”
原來那張被簪纓參詳了一晚上的地圖,之前在她翻身時帶到了地上,她也未留意。
衛覦是隨意的動作,隨意的口吻,可落到簪纓身上,這洞若觀火的姿態無端便滲出一絲壓迫感。
她一整晚的鬱結便被這一句岔開了,心中想,小舅舅又非妖怪,總不會通過一個圈兒,便洞悉她來曆有異,擁有前世的記憶吧……
可也下意識心虛,顧左右而言他:“小舅舅,你是如何進府的,我方才都沒聽到通報……”
衛覦縱許地瞧著她,“明日讓人給府上外牆加高一尺。”
簪纓“啊”一聲,轉轉眼,又想起一事來,身子微微前傾,語氣興奮了些:“小舅舅,我想到要如何同王家打交道了。”於是便將之前的想法與他通說了一遍。
末了,很在意地觀察衛覦表情,“我想的對麼?”
那雙桃花微瀲的眼眸在凝著一個人時,既摯且純,仿佛能一眼看到你的底裡,曖曖燈影,更將少女濃密的長睫揉弄出一點迷朦的痕跡。
衛覦丹田一燥。
他一想到阿奴從前便用這般眼神看著李景煥,憑空陡生怒火。
男人即刻斂住了睫,扣指,淡嗯一聲。
一刹那的功夫,他神色恢複如常,慢慢重複她的話,“非我求人,要人求我。”而後拖長腔子,“兵勢三昧已得,阿奴了不得。”
簪纓曉得小舅舅是在哄她,不過見他不反對她去赴王家舉辦的宴會,便知不礙。
殊不知,在衛覦眼裡,他有生之年,淮水之南,她無論想做什麼都是不礙的。
他淡淡看著羊皮地圖上那個鮮紅的圓圈兒,也不再問什麼,懶散地出了會神。
兩相無言,唯餘茗香。衛覦以為逗留的時辰差不多了,起身將走,簪纓忽又開口:“小舅舅,外頭——是什麼樣子的?”
她的目光,不知何時也投到了兩人之間的那張小小地圖上。
衛覦失笑,“你是真的不困嗎?”
簪纓認真搖頭。